余宝珠的扇柄又敲了过去,吓的赵秉缩起那颗胖猪头。谁知余宝珠不过在他鼻尖上点了点,比赵秉大十岁的余宝珠,如今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了,还故作娇花状,那声音简直惹人欲呕:“好孩子,往后你要自称朕,明白否?”
赵穆冷冷看了许久,哀乐一止,便听到隐隐一阵抽泣,分明是陆敏。于是,他又循着那抽泣声,去了十年未曾进过的徘徊殿。
他的国舅爷,宰相爷窦师良果真就在殿外。
自他丧后,余宝珠的弟弟余宝骏带虎贲包围了整座徘徊殿,见窦师良至,两枪相交,余宝骏道:“皇上有令,无论任何人都不得探试陆夫人,还请宰相大人回去吧!”
窦师良骂道:“皇上已死,难道做鬼给你下的谕?给我放开,我要进去。”
余宝骏忽而一声怪笑:“宰相大人,咱们容亲王虽还未登基,但已经是皇帝,您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您猜他会做何想?”
窦师良甩袖道:“我才不敢赵秉想什么,她是我下了定的妻子,我要接她回家,给我放开。”
姐姐的肚子里怀着赵秉的头胎孩子,几位御医皆摸准了是男孩,余宝骏眼看要当国舅爷,当然未将这早八代的老国舅爷放在眼里。
彼时,因为杀人果决,余宝骏被赵穆提携为虎贲军统领。他腰挎长刀,笑的嚣张无比,忽而伸脚,皂靴踩上窦师良的脚:“国舅爷,那陆敏一身侍二夫,豫亲王也曾睡过,大行皇帝也曾睡过,怎么,你这是专爱拣剩下的吃还是怎么着?”
窦师良若生了气,就爱脸红,他脸红的像只鸡冠子一样。忽而一把抽出余宝骏腰间长刀,对准他的腰便捅了进去。
余宝骏不期这三十多岁,斯斯文文的国舅爷竟会突然杀自己,把着窦师良的手缓缓抽出佩刀,肠肚从刀口中往外漏着,他伸手摸了摸,确定那白白的,粘着脂肪的果真是自己的肠子,气的大叫:“虎贲军听令,皇上有谕,即刻斩杀窦师良!”
窦师良人头落地的空当,赵穆进了徘徊殿。
陆敏坐在寝殿内的软榻上吃酒,身边伏侍她的小丫头,从清宁殿跟她到明德殿,再到这徘徊殿,那小丫头劝道:“奴婢方才听说,新帝是咱们皇后娘娘曾经养育过的五皇子。五皇子自幼憨厚,您小时候待他很好的,奴婢记得您那时候顶多不过十岁,五皇子虽然才五岁,却是个小胖墩儿,您一点细腕,整天抱着他到处乱跑。
他受尽那些小内侍的欺负,也全凭你替他撑腰,就为着这份恩情,他也会放了咱们的。”
陆敏再吃一口酒,五指纤纤,玩味着一串小手琏,
这串小手琏,用切片的橄榄核磨治而成,是他在竹溪时送她的,铁橄榄核,他亲手磨治,切片,雕刻,然后送给她。
亲手送给她的时候,她很欢喜,明知他不茹荤,还用吃过肉油腻腻的嘴儿亲了他许久,也许她是真的忘记了,她玩着那串小手琏儿,颠来倒去,目光平静无波。
那是串橄榄核的手串,芝兰曾经见过,似乎这是皇帝一直不肯叫陆敏出宫的原因。她又替陆敏斟了杯酒,问道:“姑娘,关于这琏子,你可曾想起些什么来没有?”
唯有一抹亡魂的赵穆,也在等陆敏的回答。
她随手将那串手琏丢在榻上,又吃了一口酒道:“终不过是我负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已经死了。重要的是我怎么才能从这皇宫里出去,我瞧赵秉那样子,怕不太好!”
十年前她的嗓子受过损,很长时间都不能开口说话,如今即便能说,也沙哑晦涩,仿如生带被刀划割成片一般。
虽不过一面,她也瞧出来了,赵秉远不是小时候整日依赖着她的那个胖孩子,他变成了一个成年的,看起来时而冷漠时而热情,很怪异的胖子。
☆、下药
陆敏吃酒吃到半夜, 赵穆陪坐在侧,想知道她究竟是否真的失忆,但她从此再不肯多说一句, 在五月微凉的殿中默默的吃酒,吃到半夜的时候, 郭旭来了。
一生陪他出生入死的两个人,傅图有事离京,身边唯有郭旭。郭旭自幼心地善良,怜悯心太重,宫中无论大太监还是小内侍, 但凡犯了错误,只要求到他身上,那怕天大的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替人遮过去。
这种菩萨心肠,若皈依在佛菩萨身边, 当然是好事。但皇宫里弱肉强食,内侍多为自幼净身,虽不能大奸大恶,但那颗心肠,早在净身之初, 就交给蛇蝎了。他念郭旭的旧恩,所以一直留他在身边,但又因为他的心善,并未将麟德殿太监总管一职交给他。
他死之后, 唯一能帮陆敏的唯有郭旭,可他只是一个四品少监,除了皇帝的宠信,没有任何权力。余宝珠与赵稷既然会投毒害死他,想必也不会让郭旭活着。
郭旭也捧着酒,旁边还有一瓶他平日里喜好搜集的药,上面写着草乌二字。草乌便是断肠草,这瓶子里装的,是草乌的根块研磨之后,治成的粉沫。
陆敏见是郭旭,另取一只盅儿,也斟了一盏酒递给他,对灯晃着自己的盅子道:“当年真是对不起,白白害了你们一家那么多口人,全是我的错。”
郭旭拨了小药瓶上的木头塞子,笑着递给陆敏道:“是人总有生老病死,不提也罢。”
陆敏嗅了嗅,无色无味的粉沫而已。她递还给郭旭,一笑道:“这是赵穆的东西,我记得他似乎总爱搜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郭旭接过来,将那半盏草乌悉数倒入酒壶之中,摇匀之后,给彼此都斟了一杯,将陆敏的那一盅儿递给她道:“属于咱们的日子,无论开心的还是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皇上一生要强,走的却很凄凉,黄泉路上一个人孤孤单单,咱们皆赖仰他的庇护,才能过这安稳的十年,麻姑,咱们去伴他走一程黄泉路,如何?”
陆敏似乎很惊讶,不可置信,一把推了那盅子道:“我虽有些对不起他,可还没有到他死了就必得为他陪葬的地步,这毒我劝你不要喝,他死了,咱们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对不对?”
郭旭端起盅子,隔案凑了过来,劝道:“小麻姑,喝吧,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陆敏本已醉了,眼看郭旭的盅子就要逼到自己脸上,吓的连连后退,叫道:“郭旭,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想死,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我要好好的活着。”
但她终究已经烂醉如泥,郭旭蹬翻那张小案,酒壶滚落,酒洒了一地,黑瓷质的小药瓶咕噜噜滚到陆敏身侧,合着那咕噜噜的声音,郭旭捏上她的鼻子,一杯毒酒,便那样灌进了她的喉咙。
上辈子就算死后,成了一缕亡魂,赵穆终究也没看懂,陆敏那样算是失忆过,还是没有失忆过。
无论如何,上辈子那怕至死的时候,陆敏也没有流露过什么过多的悔恨,也没有果真因为他的死而伤心到恨不能随他去死。
她在他死后,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宫,最终在郭旭强灌了一杯毒酒之后,生命戛然而止。
*
赵穆一把推开门,坐在罗汉床上的陆敏应声而起,掬着两只手,抿唇笑着,两只明睐含笑,十分乖巧的样子。
“可觉得饿?”赵穆问道。
陆敏连忙点头,一手不动声色放到了身后:“从早晨熬到现在,我确实饿坏了。”
赵穆道:“那就吃饭!”
他有过一段渔猎生涯,颇会做菜,但自陆敏见他以来,从未见他食过荤腥,他一辈子都只吃素。
饭摆在不设井口天花的东殿。大殿穹顶上的椽梁皆□□在外,如此盛热的暑天,处处热浪蒸腾,唯独种不设井口天花的大殿,冷气从四方涌来,在暑日中,比四面不设围墙的亭子还要凉快。
菜大多是素的。烧百果栗子,炒孛荠片儿,百合凉膏,另有松菌熬汁配着青菜的面,一人一碗。单有一碟象牙肉,是给陆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