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弥亚,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微笑起来,声音很清明,眼睛比黑曜石还要柔亮,像钻石或是星辰之类的璀璨物。她所有的美,从身体到灵魂,都从这双眼睛里流露而出。
赫伦哆嗦着坐在床边,手心开始出汗,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
范妮微笑着。她抓过赫伦的手腕,细细抚摸着,又捏几下,从手腕一直捏到小臂,感受儿子的骨骼与皮肉,似乎在描绘骨头的形状。
她无数次地做过这个充满母爱的举动,只有这一次,使赫伦心痛如刀割。
“还好,这次没有瘦。”她笑着说,将儿子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一下。
赫伦被某种情感驱使,直直跪倒在床边,毫无意识地。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浑身发抖。
他怀恋这即将离去的母爱,像溺水之人抓住水草。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摒弃了成年人所谓的克制与矜持;就像少不更事的幼童,拼命抓紧母亲的衣摆。他不像是二十四岁,倒像是回到四岁,离开了母亲就会哇哇大叫,离开了母亲就会束手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情感带来的痛楚。
他向来秉持一颗麻木无痕的心灵,即使灵魂在悲痛欲绝,心都不为情感而震颤。对待爱——这个神明赐予人类的礼物,他一贯像油盐不进的禁欲者。
“我的孩子,你怎么又一语不发了?”范妮柔和地笑,“进入元老院可是需要伶牙俐齿的,你要在辩论台前大放异彩,让白袍子的元老们屈服于你,让皇帝为你戴上桂冠。沉默只会是仕途的绊脚石。”
赫伦揪紧眉头,眼睛酸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他为自己的欲哭无泪而愧疚,这决不是符合道德或义务的做法。
尽管他心痛如锥刺。
“母亲……我真的不想让您死去……”他悲伤地说,喉头都在打颤。
“死亡是上天对辛劳之人的赏赐。”范妮笑着说,“我劳累了太久了,不是嘛?”
“但我只想让你活。”赫伦委屈地看她一眼。
范妮将他的长发拨到耳后,笑着说:“赫弥亚,过来一点。我现在的眼睛非常清楚,我要看着我的孩子死去。”
赫伦吞咽下喉头的酸涩,趴了过去。
范妮抚摸他的脸,眼瞳收揽排排蜡烛,像登临神界的银河。她的拇指抚顺儿子的细眉,擦过他的长睫毛,轻抚他的鼻子,最后在他的脸颊处戳了戳,轻轻叹一声。
“有你这个儿子,我没算白活”她说。
她额前的黑曜石闪耀一下,边缘的银丝波浪亦是。
只有在此刻,宝石才没掩盖她本身的光鲜。这枚黑曜石妆点她,也压制她本有的靓丽;好象皇帝独享的骨螺紫,使人们只顾着赞叹这一高雅颜色,而忽略皇帝本身的五官面貌。
“母亲……”赫伦嘶哑着嗓子,“我可以看看父亲送您的礼物嘛?”
他指了指那枚黑曜石。
“当然可以。”范妮把宝石摘下来,递到赫伦的手里。
赫伦端详着,不放过任何的细节。宝石为水滴状,黏在银制底盘上。有银丝镶边,像环绕黑色孤岛的苍白水道。
银丝呈波浪状蜿蜒着,最终在水滴顶端汇聚成一个凸起。
赫伦眸色一亮。
他用手轻轻一拨那点凸起,波浪瞬间变得平顺,黑曜石就与银底盘分离了。
那枚魂牵梦绕的红戒从中掉落,被赫伦一把抓住。
他有种做梦的感觉,眼前漫起大雾,似乎天旋地转,这一瞬间他分不清现实梦境。苦苦寻觅的东西,前世害他家破人亡的东西,现在就安稳地在他手上。
一切的不安定,都在红戒落到手里的这一刻消弭。
赫伦知道,自己已经将家产牢牢攥在手中了。
红玛瑙多了风霜的痕迹,依稀刻着普林尼的肖像,与黑戒一模一样。
他没有多看,忙将红戒递给范妮。
“母亲……”他有些激动,甚至语无伦次,“天啊!这是父亲的红戒指,他把它放在你的黑曜石里了……您是他的挚爱!”
范妮呆愣住,急促喘息一下,目光如被蛊惑般钉在红戒上。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过红戒,套上自己的手指。
“竟然是我……”她勾起唇角,低低笑两声,眼泪爬满眼眶,“原来是我……”
笑声像是被灵魂驱动,她发出幸福的感叹,尾音如暖流回溯。她的快乐,她的活力,这些尘封很久的东西,皆从眼泪与微笑中流泻了。她本以为的遗憾其实正是所期愿,她本以为的缺失其实正是所拥有。
与其说她得知了真相,毋宁说她有了最深的顿悟。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可对她来讲,无论何时等到都不算晚。
范妮吻了吻红戒,眼里透出一丝宠溺,“普林尼啊……”
她的喟叹声悠远深沉,使她像阅尽世事的哲者,可实际上她仅阅尽普林尼一人,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时,范妮的活力已经盛极而衰。
或者说,她的活力正是为这最后的顿悟而燃起的。
她冲赫伦勉强地笑了笑。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与眼泪交融一体,眼睛里的亮光越来越黯淡,时而失神时而晶亮,嘴唇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她象一只暴风骤雨里的玫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下去。
赫伦像是预料到什么,忽然抓紧她的手,激动地喊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