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伦觉得这张孩子脸有点眼熟,包括那只腿短身子胖的小狗,却追溯不到具体的记忆。
小孩儿从抽屉里翻出一块红纱,冲赫伦摇了摇,笑着说:“您还记得我嘛?那天……我把您的车窗纱撕了下来,您宽厚地饶恕了我。”
赫伦想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他觉得喉咙像被一层蜡封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捂着脖子咳嗽半天,眼前逐渐溢满黑气。他的视野愈发模糊,呼吸短促起来。
小孩儿有点奇怪,他慢慢走近床边,“您怎么了?”
赫伦哆嗦着,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小孩儿明白他的意思,为他拿来蜡板和刻笔。
赫伦想了想,许久才写道:“你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奴隶没有?”
小孩儿看一眼蜡板,摇了摇头:“您的马疯了一样闯到城区,把油坊的橄榄油桶都打翻了,还碾死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最后还是被几个马夫一起制服的。我看见车窗上被撕了一半的红纱,一下子就想起您了。”
他回想着,“您昏倒在车里,身边就只有这个小娃娃。当时他还在大哭呢!”
他伸出胳膊,把塞涅卡一托。
塞涅卡已经醒了,十分乖巧。除了原本的胖脸小了一圈,脸色没有以前红润外,还算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看见赫伦,冲他笑起来,咿咿呀呀叫着。两片唇瓣咧开,鼓起的大脑门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赫伦看着可爱而无知的婴儿,心里一阵钝痛。
他接过塞涅卡,直接下了床,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掏出银币,赏给他一些钱。
“您要走了吗?”小孩儿捏着钱币,有些担忧地说,“我的父亲是医生,他说您的头部受到撞击才会昏过去,需要好好休息。”
赫伦僵立着,怅然若失,思绪游离到远方,整个灵魂好象都随着思绪飘到极远处了。
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拿刻笔,写道:“给我找个马夫,我需要去郊野一趟,就是现在!”
小孩儿瞄了一眼,没敢反驳他,抱起小狗就跑去外面了。
他住在穷人聚集的街区,邻居就是一位供贵族富人使唤的公共奴隶,职业便是驾驶马车。
车夫是个老实忠厚的穷人,接过赫伦的钱币时,还下跪道了谢。
……
赫伦晃晃悠悠地坐着马车,再次回到郊野。他抱着塞涅卡,在车夫的搀扶下走到与卢卡斯分离的地方。
郊野的寒风不减,呜呜地涌动在他耳边。月亮已经走到夜幕中央了,依旧散发着惨淡的白,好象环境的冷都是由这轮寒月吐出来的。远方浮动着连绵的黑山,近处是坚硬的黑荆棘。唯有枯黄干燥的草丛,证明这个地方还有颜色。
赫伦的斗篷被吹得鼓起,肺部里无形的结石还在浮游着。他顺着沿路的小径,哆哆嗦嗦地走着,嘴唇越来越抖。
郊外早已没有了狮子。赫伦走了很久,在一丛枯草上看见了半干涸的血迹。
他眼前发黑,喉头吞咽一下,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像一个带活气的尸体一样走着;最终,他在粗糙沙石间捡起了卢卡斯的剑。
赫伦趔趄一下,用手捂着嘴,耳边响起雷电爆裂的声音。他的眼前逐渐漫起黑水,漆黑一片,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夫扶着他慢慢走回马车。根据蜡板上提前写好的指示,他驾着马车,将赫伦送回了家。
赫伦恍恍惚惚地下马车,走进自己的家宅。
奴隶们连忙迎上来,女奴接过他怀里的塞涅卡。
赫伦刻写了命令,捂着胸口往前走着。
他手里拿着卢卡斯的剑,腿脚像失去了重量,越来越轻飘。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分布着零碎的光芒,脑袋里象有一滩沉滞的油脂在乱晃。他的呼吸逐渐微弱起来,胸口间的闷郁块儿愈发往上提,马上就要呕出来。
终于,他承受不住,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他抓着前襟,急促地喘息几下,喉头一疼,就吐出了一滩血。
……
加图索接到口信,拉起睡梦中的苏拉,当即赶到表弟的家宅。
苏拉在见到塞涅卡的那一刻,死去已久的灵魂又复活了。她失去神采的眼睛被点亮了,枯萎的皮肤在见到儿子时丰润起来;好象一具白骨迅速生长起血管和皮肉,五脏六腑重新开始运作了。
她搂抱着塞涅卡,拼命亲吻他,一边吻一边哭。
加图索没能在中庭里见到赫伦。按照礼仪,赫伦应该亲自在中庭迎接他们。
他产生一种不太好的直觉。
他没有告诉苏拉,径自去了赫伦的卧室。
赫伦僵硬地躺着,面无血丝,嘴唇也泛白,柔软的长发散落在枕被间,被子盖到他雪白的颈项。他的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帷幔,也不眨眼,完全失神,没有了聚光,像蒙上灰尘的两颗黑珍珠。他的呼吸似乎只出不进,像一只空洞的空壳子。
“我的天哪!我亲爱的赫伦……”加图索走到床边,震惊地说,“你怎么了?!”
赫伦没有反应。
加图索很惊慌。他坐到床边,摇了一下他的肩膀,问:“我的表弟……你看上去就像丢掉了灵魂……”
赫伦缓缓移动眼珠,视线漫无目的地撞上加图索的眼睛。就这样,他看了加图索半天,才意识到表哥来了。
他无声地坐起来,靠躺在枕头上,拿过床边的蜡板。他停顿半天,捏着刻笔的右手不停颤抖,颤巍巍地刻写道:“他还是死了。”
“谁死了?!”加图索惊道,“天啊!你不能说话了吗?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