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子又令昌南侯为主将,继续南征,恐将使百姓力屈,仍不能胜,此亦君侯之累也。损害万民之利,去夺取岭南无用之地,鄙人固陋,不识所谓,故吾等为君侯患之……”
阎诤讲完后,各乡三老也起来说了几句,大体意思是统一的:
南征使安陆县凋敝,每个阶级的利益都在受损,众人希望能结束战争,让子弟回来!
他们期盼着,黑夫能为了安陆人的利益,再劝劝秦始皇帝。
黑夫默然半响后,才缓缓说道: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啊?”阎诤听傻了,这是在说什么?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尬吹就完事了。
“当今陛下,便是非常之人,圣君在位,岂能只抓琐事小节,缩手缩脚,拘泥陈规,被俗议牵制,顺从舆论,仿效流俗,迎合讨好世人?不!陛下远见卓识,开创大业,为万世典范。故陛下之志,不为常人所理解。”
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黑夫本就打算为皇帝洗白这件事,便直接顺着道:
“南征乃陛下之愿,我身为主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便要功成方能身返。所以即便是在家乡,该征的兵,还是得征,今日除了叙旧外,便是希望,诸位父兄昆弟能助我!”
他补充道:“我也曾向陛下陈述南征之苦,故陛下特许,南征之兵、民,皆可赐爵一级!”
放在十几年前,听说有赐爵这种好事,安陆人肯定要跳起来,鼓动子弟从军了。
可现在,他们只是相互看看,爱国、忠君、爵位、岭南的土地,对众人而言,都没了吸引力。
战争热情早已消磨殆尽,众人发现,为了这场战争,他们付出了太多,不止是经济损失,还是子弟的性命……
他们诉苦道:“君侯,两年前,吾等已经送走了一批子弟,本想着去了豫章,会得到些照应,谁料却被派到长沙郡,又翻越五岭,驻扎在桂林,苍梧,如今已十死二三,仍久久不归,甚至有失陷异域,生死不知的……”
黑夫颔首:“我明白,我明白。”
他明白,此番在南郡征兵,已不像过去,没法单纯以律法绳之,以功爵诱之了。
“乡人的难处,黑夫都清楚,正如父兄们所言,不少子弟被困在了南方,其中就有我的旧部小陶,三千人陷于龙川寨,未能撤回豫章,至今已有半载,音讯全无。”
黑夫的话语,不再是公事公办,而带上了感情。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急如焚,每每想到家乡子弟在死伤,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忧虑,黑夫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恨陛下未曾以我为将,不能庇护众人。”
“但眼下,我终为南征主将,旁人都说南方是烂摊子,为我忧心,但我却极为欣喜,因为黑夫除了为君分忧的公心外,还存了一份私心。”
他走到院子边,对正席七十余人,也对长街上,停止了喝酒吃肉,静静听他说话的数百人。
所有眼睛,都聚焦在这个安陆几百年才出来的君侯身上,他们为与他说过话而自豪,指着黑夫的车驾,让自己的孩子,以之为榜样……
“十多年前,数百南郡子弟被困楚境,困守小邑,危在旦夕,黑夫却对众人承诺说,我要带他们回家!敢问父老昆弟,敢问二三子,黑夫做到了么?”
默然片刻,长街上,有人腾地起身,大声说道:“君侯言出必行,不惜以身犯险,诈降突围,带着众人杀了出来,转战千里而归,我家兄长,还有那数百南郡子弟,因为皆因君侯而活!”
却是一名黑夫昔日旧部的亲人,这件事很出名,在安陆家喻户晓,赞许之声络绎不绝,黑夫露出了笑,掷地有声地说道:
“今日亦然,黑夫此去岭南,不为建功立业,更不为封爵得地,只为将失陷在密林里的旧部,将遗落在孤城的安陆子弟们一一救出,让彼辈回家!”
此言真挚,令人感动。
但这位安陆人的大英雄,又露出了一丝无奈。
“但光靠黑夫一个人,光靠那些刑徒、谪吏、北人、败兵,无法做到,因为他们是外人!”
“黑夫需要自己人帮忙,需要家乡子弟相助!”
黑夫拱手,转了一圈,对所有人作揖。
“若乡党信任黑夫,愿将子弟交给我,黑夫,定会视之为兄弟子侄,绝不相负!”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动容,就连子弟战死的人,也擦了擦眼泪,颔首不止。
口口声声说法乃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可事到临头,当国法军律都不再管用时,黑夫只能用个人情谊,靠乡党关系来骗人入伍了,这大概是一种退步吧。
为了日后的前进,他必须在这,后退一大步了!
不再是对朝廷有功必赏的信任,而是对黑夫个人的信任。
也不再是官方的律令保证,而是他上下嘴皮一动,个人的承诺。
那么,昌南侯的承诺,值几个人呢?
答案是,八百!
……
“八百人。”
仲春二月,去江陵跑了一趟后,黑夫回到安陆,得知了本县自愿来参军的人数。
黑夫很满意:“不错了,安陆毕竟只是个五千户县,两年前便征走了千余人,如今明知道去南方十分危险,尚有八百人自愿从军,看来家乡的昆父兄弟们,已给了我足够的信任,我必不负之!”
值得欣慰的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老兵,和满腔热血的新卒,各占一半,以老带新,很快就能有战斗力……
加上南郡其余十二个县征募的人手,此番征兵,黑夫共得四千人。
“军律: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将之主,短兵百人。都尉,短兵千人。将,短兵四千人。”
短兵,是为将者身边最后一张牌,也是与他生死与共的嫡系,将死,短兵亦死。
黑夫对共敖道:”这四千南郡子弟兵,就交给你来训练,他们就是我的短兵!他们,将是吾之羽翼!”
“诺!”
共敖领命而去,摩拳擦掌,要去将这四千人收拾成一支唯黑夫之命是从的劲旅。
黑夫也走出营寨,看着陆续汇集而来的南郡兵卒,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久违了。”
他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阴影,露出了笑。
“剑在我手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