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鞋匠翻了个白眼,似乎要开始再次咒駡。

海蒂直接掏出了四枚金币,递给了他:「这件事是我们看管不力,也请您平息怒气。」

她尽可能简短而俐落的解决完这桩问题,把萨莱和达芬奇从集市里带了回去。

萨莱被关进了房间里,被吩咐着『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海蒂关好了门,才转身去看达芬奇。

「他身上的那些,都是你买的吗?」她问道。

列奥纳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以前太可怜了。」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对他好一点,德乔都有一件加绒的披风,不是吗?」

海蒂伸手揉了揉眉心,意识到问题在哪里。

她和他的分歧不在於教育观念上,而是他在本能的想补偿过去的自己。

从袜子和衬衣的成色来看,都绝对不是萨莱那个出身的学徒应该匹配的东西。

在她忽略细节的这些天里,这个男孩显然利用撒娇和可怜模样换得了不少好处。

孩子是如同野兽般的存在,拥有更多原始又直接的嗅觉。

他们哪怕不会说话,都能够判断出谁有亲切感,谁不怀好意。

而如同面对母亲般充满隐忍和爱的存在时,他们反而会啮咬抓挠——因为他们直觉上知道,对方不会离开,只会继续默默忍耐下去。

海蒂无法指责他更多,此刻只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不能再留下他了。」

达芬奇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萨莱只是太年幼和顽皮了,他本性是善良的——在我疲倦的时候,他甚至会踮着脚帮我按揉肩膀,他是个好孩子,海蒂。」

海蒂皱着眉摇头道:「我们早就开诚布公的谈过。」

「偷窃的第一次可以教导,第二次就应该直接让他走了。」

大概是这又与抛弃这个字眼有关系的缘故,达芬奇捂住了额头,为难而又沮丧。

「海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们从未在吃穿上对他有过亏钱,他做这些事也只是出於玩乐而已。」

「难道这不是更加危险的存在吗?」海蒂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悔改吗?」

她打开了门,让那个孩子走出来。

萨莱又是那副天使一般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惶恐的看了海蒂一眼,才又逃到达芬奇的怀抱里。

「你知道错了吗?」达芬奇的口吻是责备中带着心疼:「绝对不能有下次了,知道吗?」

下一次之后,是不是还有下下一次?

「不。」海蒂看出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气平静而冷淡:「他该走了。」

她说的话不可以失去效力。

今天退让一次,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威慑,最后也只和耳旁风一样。

更何况,这个孩子从被抓到,眼睁睁的看着她赔付了金币直到现在,都不曾道歉过一句。

她不欠他任何东西。

「我会安排德乔今晚把他送走。」

她不能允许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於她的环境里——何况这个孩子原本和她就不是被抚养者和抚养人的关系。

「海蒂——有什么事明天再慢慢谈好吗?」达芬奇护着他,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情绪道:「我们不用这么着急,今天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你也累了不是吗?」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她居然还想着要告诉他自己的来历,还一度试图用和现代人一样的姿态去接触和认识他。

「好。」她轻声道:「你们今晚好好休息。」

海蒂在这一刻,忽然发现,大概是自己从前对他太过宽容的缘故,他其实和那孩子一样。

拉着她解剖屍体,在她面前抱怨教廷,耍赖偷懒不肯画画,渴望着她的认可和接纳。

有些小任性,也喜欢撒娇。

——他护着那个毫无廉耻的孩子,其实是知道她会让着他自己。

可她不喜欢这种角色,也不打算再这样下去。

她头一次回卧房的时候关门落锁,还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起来。

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时,海蒂闭着眼整理情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从生日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是对自己有好感的。

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其实也有被他触动,甚至会考虑与他多接触一些看看。

可现实告诉她,他们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样默契与温存。

很多东西可能都是变年轻以后的愚蠢幻想而已。

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海蒂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裙和长发。

「大人。」德乔的语气有些焦虑:「佛罗伦斯那边发来了急信,说是葡萄病害的情况在不断地加重,而且跟一场怪病一样。」

是德乔。

「克希马询问您是否知道解决的办法,他们还在祈祷神灵,以及泼洒驱邪的药水。」

海蒂怔了一下,起身道:「有多严重?」

「已经有三个庄园接连爆发这种怪病了,葡萄也根本不能吃——可根本看不见虫子。」德乔喃喃道:「绝对是恶魔来了。」

她疲惫的走过去打开了门,接过信看了许久。

——洛伦佐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在酒醒之后重新回到那冷邦邦的状态里,如同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

即使到了这种情况,他选择自己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向她再求助什么。

「德乔,」她叹了口气道:「达芬奇先生在做什么?」

「萨莱的脸颊已经肿起来了,还在哭。」德乔似乎知道什么,对小恶魔这个称呼也用的颇为认同:「需要我叫他跟您一起回去吗?」

「不用。」她淡淡道:「直接收拾东西,带上我之前准备的那几瓶药水。」

「好的,大人。」

达芬奇好不容易把那可怜小孩哄着睡着了,忽然听见了远处有马车的响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他披上了外袍,下意识地走去了中庭,却看见她被扶上了新马车,连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

「海蒂——」达芬奇的内心忽然有些慌乱,连声音都扬高了一些:「你要去哪里?」

「佛罗伦斯那边有领主的委托。」她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平静,语气也不再夹杂其他的感情:「我回去一趟。」

「我陪你一起回去,也许能够帮到你。」达芬奇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想要靠近她的马车:「南边发生什么了?」

「不用,你留在这里就好。」她淡淡道:「我自己能解决这些问题。」

还没有等他再挽留一句,那马车便消失在了夜色里,把他一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家中。

达芬奇一个人站在那里许久,有些无措又惶然。

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好像他们突然距离变得很远一样。

他在斯福尔紮那样苛刻又喜怒无常的雇主面前,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可在她走的时候,他好像突然被浇了一桶冷水。

他已经习惯了把他柔软的一面暴露给她,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宁可一个人连夜走……也不愿意带上我吗?

他留下萨莱只是出於善良,也确实不忍心看到这个孩子委屈可怜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而且走的没有任何犹豫。

海蒂是在第九天的夜里抵达佛罗伦斯的。

如今已经是1485年的3月,夜风畅快而又清凉,马车旁还有铃铛声作响。

她已经离开佛罗伦斯两年了。

可回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在昨天一般。

这座老城什么都没有变,连常青藤在石墙上蜿蜒的模样也与她初来时无别。

马车停在了杜卡莱王宫的门口,波提切利和美第奇一家都立在那里。

她有些脚步不稳的走了下来,洛伦佐想要往前一步,但波提切利已经脚步颇快地迎了过去。

「海蒂——你终於回来了,」他大笑道:「如今真如阿格莱亚女神一样出挑又美丽。」

她笑着与他拥抱,任他亲吻自己的手背。

波提切利看了一眼空着的车厢,却没有问达芬奇怎么没有回来。

他给她递了一杯暖酒,旁边的领主夫人笑着与她寒暄,一众人再在灯火中缓缓往回走。

那拄着手杖的男人淡漠的看了一眼层云旁的下弦月,良久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眼睛犹如幽深的一泓湖水,在看向她的背影时仍旧会泛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