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第一天,幽禁近三个月的长孙王后被下旨解禁。鹰王不仅恢复其王后名分,更加领管理后宫之权责。不知情的都以为此乃鹰王爱惜王后之举,小施惩戒之后,再大权下放。但是,等到两天之后的九月十二,菁华局飞羽阁的宫女兰语蝶突然被册封,众多知情者这才恍然大悟。
上到雪妃,下到韩琳琳、柳无尘等人都知道,这个兰语蝶,实则上就是个心机非常单纯的村女。她只是空张了一副足够颠倒鹰王的脸,其实肚子里连半点计划他人的本事都没有。想要让她立足在这明华宫里,必定得有一个牵制雪妃的人——王后!
长孙清涟懂这个道理。
册封礼在承明殿举行,当天,内庭礼院特别派来的太监一早过来,为兰语蝶梳起完全符合娘娘身份的灵蛇髻,偏向侧面的一边以三尾的彩凤步摇插于其上,下面则是细碎花钿装点,空缺的那边则插了一朵银质鎏金牡丹大花。礼服是尚服局最好的工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制出来,除了绝妙的绣工之外,衣服料子上,光是珍珠和宝石就钉了一千八百八十八颗。走在阳光下,光华烁烁,华贵异常。兰语蝶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台阶前,便听上面内庭大管事太监王明亮高声宣读:“兰氏语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入宫两年,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云妃,授金册金印。钦此”
兰语蝶想起教习姑姑之前的交代,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按规矩于阶下磕头,口称:“谢主隆恩。”站起来,先接受了王后的祝词,然后走到鹰王身边,从鹰王手中接过金册金印。
晚上,宫中有盛宴。王后长孙清涟称病不能前来,委托云妃代替自己,陪鹰王大宴群臣。酒宴之上,云妃就坐了主位,笑盈盈看着鹰王,又睥睨下面。谢耿池居文臣之首,司空长烈占武将之尊,一起跪拜:“参见殿下、娘娘。”
鹰王拉着云妃的手:“平身。”分别给内阁大臣赐菜,又命汤桂全:“硫国进献来的葡萄酒,并孤的夜光杯,一起赐给上将军。”
兰语蝶一听,忍不住看左边。
司空长烈拜谢了主子的赏赐,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整个大殿其他人都喜气洋洋,唯独他不断自斟自饮,最后顿下酒杯闷闷不乐。别人和他讲话,他也不大搭理。
兰语蝶忘记了一切,只顾看着,直到依稀听到有人叫:“娘娘?娘娘!”她猛地一惊。
汤桂全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笑呵呵道:“娘娘这是想什么都想入神了?”
兰语蝶吓出一身冷汗,忙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连忙也抓起自己的酒杯来。
鹰王亲自持壶,给她满了一杯。
兰语蝶心惊肉跳,轻道:“谢殿下。”
鹰王道:“上将军的公子和小姐都大了不少,前几日孤还召他们一起进宫。”
兰语蝶强笑:“想来,两个小孩儿都很好玩咯。”
鹰王凝视她:“孤也这么觉得。”
“那么……”兰语蝶不由得去想自己可以想的某件事情,眼波一时间流转起来。鹰王于是笑了:“孤若决定了,孤也会有孤自己的孩子。”
兰语蝶自认这话针对自己,不由面红耳赤,嗔怪:“这么多人呢。”
鹰王挽住她的手:“只要你眼里只有孤,再多这么多人,又有何妨呢?”
深秋的夜晚已经微微透出些寒意。昭阳宫里点着暖炉,空气依然如春天般舒适。兰语蝶解下一身繁重的装饰,沐浴之后,换了一件薄薄的纱衣,披散着头发走出来。鹰王也卸去王冠王服,穿一身轻便的衣裳正等着她。
在摇曳的红烛前,鹰王执起她的手,道:“云儿,这是有生以来,孤最开心的一天。不管占有多大的江山,掌握攸关多少人命运的权力,拥有你才是孤最大的心愿。”说着,神情认真的他将两杯斟得满满的酒端过来。
民间成亲,新婚夫妇都要在洞房之夜喝交杯酒。兰语蝶看鹰王如此珍视自己,心里感动不已。拿起酒杯,和他手臂套着手臂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了,鹰王原本就喝了许多,微露醉意。她一杯酒下肚,热力发散,一张刚刚经过热气蒸腾洁净之后的脸苹果一般红扑扑越发可爱起来。
鹰王放下酒杯,将她抱在自己怀中,边亲吻边问:“云儿,你说实话,你心里还爱孤吗?”
兰语蝶虽然很受用他的爱抚,但是这个问题似乎还不能立刻回答。但是,此情此景下,她务必给他一个答案,这一点她又很明白。于是在鹰王动作不断加大力度且越来越深入时,她终于想好了。
他的呢喃始终坚定不移反复回想在耳边。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喘息道:“殿下,臣妾已经是你的人,不爱你爱谁呢?”
鹰王抚摸着她,再问:“那过去的呢?过去经过你的生命,和你日夜相守生死依存过的人,你还会深深地思念永生永世也不忘怀吗?”
兰语蝶闻言禁不住有些迷茫。
鹰王俯身轻嗅:“孤希望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将任何人惦记在心里,孤会全心全意疼惜你爱护你,不管你要什么,你想要怎么样,即使是孤做不到的,孤也一定竭尽全力拼死完成。”这动人的情话实在是好听无比,一时间,兰语蝶真的有些陶醉了。不过,总是有一丝不祥的味道若有若无缠绕着她。在鹰王剖心沥胆发着山盟海誓的时候,她想全心全意为之雀跃,然开心势头高涨之时,一阵难以忽略的酸楚突然袭来,接着愉快的心情立刻低落下去。
她一边承受着他的宠爱,一边突然回味过来,是不是至始至终,在鹰王的眼睛里,自己都只是那位瑞祥郡主的替身?
鹰王的情话如此缠绵,让人无法怀疑其真实性,只是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伪造的,统统来自于鹰王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他所抒发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自己。
想到这些,兰语蝶想开口提醒已然沉迷于自己幻化出那个境界的他。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去。在仙霞宫倍受排挤、在浣衣处受尽辛苦,这些都让她就算想要撕开面前的伪装,也不敢。
如果扯下这层由幻觉衍化成的伪装,那么,是不是他会立刻失去对自己的兴趣?好像看到自己的舞姿截然不如瑞祥郡主时一样。即使只是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样呢?
在这座明华宫里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必须具备的就是得到鹰王的宠爱。而她,所拥有的武器只是能够承载鹰王对心中至爱思念的条件。因为明月如,她拥有了那张至关紧要的脸,因为司空长烈,她具备了那左右乾坤的神韵。如今,她是兰语蝶也好,是云妃也好,对于鹰王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看到她,触碰到她,鹰王满腔的思念和爱怜终于有了着落。
爱而不见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即使尊贵如斯坚强如斯也概莫能免。
而正因为这样,自己更加不能无畏地去撕破,对吗?
他的一个心意,就可以让自己坠入地狱——
想到这里,正蒙圣宠的兰语蝶因为难过、因为纠结、因为害怕,竟然忍不住流出一滴泪来。
次日早晨,鹰王早早起身,要去玉藻殿和群臣议事。临走时,兰语蝶还在酣睡。毕竟是少女心事,纵有愁绪也不长久,梦里还是一片甜美。鹰王满心欢喜,忍不住俯下身在她粉嘟嘟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汤桂全交代分拨到昭阳宫做执事太监的小连子:“好生伺候着,知道吗?云妃娘娘但有所需,这宫里有的得找来,没有的,也得找过来。”
小连子笑着道:“知道了,汤公公,总之不管是太阳也好月亮也好,云妃娘娘喜欢,奴才们都要费点心思。”
汤桂全伺候着鹰王穿王服戴王冠,鹰王趁着空隙交代:“小连子,午后孤要带云妃去九霄云,上午的事情你都安排好,大概会在那儿逗留个几天,一应所需物件儿,都得准备齐了。”
汤桂全唯恐小连子思虑不周,提醒道:“原本九霄云伺候的奴才这些年都荒废,就是有,也忘记怎么伺候娘娘了。”
小连子不停点头,连声道:“是,是,是,殿下,您交代的,奴才绝对误不了事。”
鹰王点点头,于众人之前走出门去。
兰语蝶起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鹰王嘱咐的,第一天,和坤宫请安就先免啦。宫女怡香和小蟾伺候娘娘洗漱,小连子拿着梳子为娘娘梳头。
兰语蝶觉得新奇,笑着道:“你一个太监,也会梳头。我本来以为,这些事情,只是宫女们会做呢。”
小连子微笑提醒:“娘娘,您这已经被册封了,入主昭阳宫,位份仅次于皇后,这‘我’啊‘我’的,以后是不能再自称啦。”
兰语蝶怔了怔,问道:“那应该自称什么呢?”
小连子堆着笑容道:“见到鹰王殿下和王后,娘娘需自称‘臣妾’,如果是其他娘娘,您只需称呼自己‘本宫’即可,当然,对奴才们也是这样说。”他进宫后不久就跟着汤桂全伺候鹰王,谁也想不到他梳头发的本事也那么俏。如云的秀发,一缕一缕就在他手中有条有理盘叠起来,斜伸出来的发髻上插上步摇,一颗大珠下面连接着红色宝石做成的梅花,然后再分有三串长长的坠子,细长的链子,末端镶嵌着足金打成的金叶子。稍一动作,这步摇就“窸窸窣窣”响起来,当真是摇曳生姿。头发正中间小连子取了一朵浅珍珠红的宫花装饰,衬托出人的美艳,又选了几款贴翠蝴蝶形华胜,分别插于发髻之上。发髻的下面则用两对芭蕉叶形的玉簪子插起来。
兰语蝶照照镜子,很不习惯,问:“我这样打扮好吗?”说完就觉得失口,连忙说:“不,是‘本宫’这样打扮好吗?”说到底,这人那,从来没有生来就应该是什么、生来就应该如何的说法,兰语蝶本来就是个村姑,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即使这样又如何呢?突然从“我”变成了“本宫”,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她自己也蓦然觉得好像生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会不会就是进宫前明月如姑姑对自己所描绘的大富大贵的日子呢?明妃千方百计创造出自己,又扫除任何障碍抬举自己,虽然她没有看到这个结局,但是,终究这成功最终还是来到了对吗?
占了瑞祥郡主的光,脱离了自己贫穷、困顿的过去,开头怎么样也好,结果就是这样被注定了对不对?
兰语蝶从妆台前站起来,怡香和小蟾取来宫衣,伺候她穿好。兰语蝶忍不住轻轻呼了一口气,原本还带着点忐忑的眼神,一时之间,竟然也坚定起来。
听说要去九霄云,兰语蝶的心又止不住紧张得“砰砰砰”跳起来。她在不安的同时,一下子就想到司空长烈刚开始训练自己时的话:“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是从花灵来的那个女孩,你依然叫兰语蝶,但是,你要将自己当成真正的瑞祥郡主。”
鹰王要的是瑞祥郡主,她却是兰语蝶。但是兰语蝶和瑞祥郡主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到了现在,连言谈举止都像着七八分。到底是兰语蝶,还是瑞祥郡主,这很重要吗?鹰王已经分不清了,因为他心中的爱情已经彻底迷乱了他的眼,迷乱了他的心,而她,为什么一定要分那么清呢?在如今的蓬莱,是兰语蝶是瑞祥郡主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可以,她既可以是兰语蝶,又可以是“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