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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没有太多时间了,既然女儿的命运不再是菟丝花,那就做一棵松柏,现在盘根够深,未来才能更挺拔从容,所以她必须狠心,为她预见所有可能的风雨。

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除夕,甄夫人拒绝了侯府送来的邀约,坚持带着女儿在庄子里过年。黄昏时分,整间庄子已经被布置得气氛十足,甄夫人也不想再端什么候夫人的架子,让小厮搬来封好的屠苏酒,与傅嬷嬷、琼芝她们围在一起包饺子。

安岚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开心地带着肖淮也一起去包,可惜她鼻子够灵,手却不太巧,把好端端的小船捏得不是少个角,就是露了底。肖淮怕甄夫人说她,偷偷捡起她包好的那些,一个个替她矫正,直到全捏的圆圆润润才满意地放回去。

到了晚饭时,甄夫人让小厮们在满院都挂好灯笼,又放了许多炭炉,让仆妇、小厮们全围在院子里吃顿热乎乎的年饭。

对着满院的热闹,甄夫人又笑着招呼傅嬷嬷、琼芝和肖淮他们道:“今晚,咱们也别讲什么主仆礼数,一起坐下吃顿年饭。”

那几人面面相觑,心说哪有和主母同桌吃饭的道理,安岚笑眯眯地跑过去,拉着每个人的手硬给按下去,然后自己拿起那壶已经热好的酒道:“过年就要吃饺子喝酒,一会儿,我来敬你们。”

几人见小姑娘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模样,都忍不住笑出来,渐渐也就不那么僵硬。从侯府到这庄子半年,他们陪着主子经历世间沧桑,早就亲近得如同亲人一般,甄夫人始终温柔地笑着朝他们敬酒打趣,几人吃着喝着,竟莫名都生出些想哭的冲动。

这时,外面的农庄响起一阵“劈哩叭啦”的鞭炮声,然后从皇城燃起巨大的烟火,安岚忙端着酒杯跳出去看,遥远天际绽出的十色斑斓映上她微醺的脸,突然想起此时正在皇城里那人,脚下虚了虚,刚往后倒了点就被一双手臂撑住,她回头冲始终忠心守着她的肖淮感激的笑了笑,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这声谢谢包含太多,肖淮似乎震了震,然后努力咬住肌肉,生怕会红了眼眶,微微偏头道:“夫人让你快回去吃饭,说你今晚喝得有点多,小心吹风会生病。”

安岚点头走回去,她确实喝得有点多了,都忘了自己现在的肉身不过是个十二岁初次喝酒的女娃。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干脆软软倒在甄夫人怀里,醉醺醺地缠着她撒娇。

甄夫人无奈地看着已经丢掉一半神志的女娃,爱怜地摸着她的额头,又塞了个饺子到她嘴里道:“吃点东西,压下酒劲。”

安岚闭着眼嚼了两下,突然咬得咯噔一声,连忙捂着腮帮子坐直,从口里吐出枚铜钱来。满桌都笑起来,拍手恭喜她吃到了饺子里的钱,明年必定会有好运,琼芝还故意拉着傅嬷嬷向她讨彩头。

安岚心里欢喜,把事先包好的大红包分出去,然后头靠在母亲的肩上,看着桌上几人眉开眼笑地扯开红包,耳边是院外热闹的鞭炮声和谈笑声,觉得这个年过的无比满足,这时,却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人……

他这个年过的还好吗?

大年初一,别苑里只留了两个护院守门。当那两人穿着敷衍的红衣,打着呵欠拉开铜门时,看见穿着洋红袄、披着狐狸毛斗篷的小姑娘笑盈盈站在门口,手里抱着食盒问:“三殿下回来了吗?”

那两人对这小姑娘再熟悉不过,连忙陪着笑答:“还没呢,宫里来了话,估计得到晚上才能回。”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失望,然后给两人各递了包碎银,又把那食盒递过去道:“那麻烦两位了,等三殿下回了,帮忙把这饺子给他好吗?”

那两名护卫看见银子眼睛都快笑没了,心里却琢磨着:三殿下进了宫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需要特地来送盒饺子。

可那小姑娘还在认真地叮嘱:“记得告诉他,这饺子是我娘亲手包的。”她的脸似乎红了红,继续道:“如果有比较难看的,就是我包的。对了,是牛肉馅的,加了大葱和香菇调味。”

“这个味道嘛……就像秋天下了许多天雨,突然看见阳光下的番石榴花全开了,很满足,很浓烈。”

李儋元歪靠在椅子里,听着护卫一字一句地重复完安岚嘱托的每句话,轻笑着想:小姑娘,吃个饺子还弄得这么兴师动众。

不过她说了,这是她娘亲手包的呢……

李儋元这么想着,夹起个饺子放进口里,已经冷透的饺子再翻热,他尝不出味道,却莫名觉得有些暖。再吃了几个,牙齿突然磕到个硬物,吐出来发现是一枚方方圆圆的铜钱,再看那食盒里还压着张纸:“吃到铜钱,一整年都会有好运哦。”

“幼稚。”

李儋元低头暗骂了句,却把那铜钱和小纸小心收起,转头望着窗外一排灯笼映出的红光,轻声对始终服侍在他身旁的老人道:蒋公公,过年了呢。

第14章 画眉

尝遍了红樱桃,拔掉了绿芭蕉叶,安岚在流光中被抛起又放下,终于长到了十四岁。

对她来说,这短短的两年时光,仿佛比两世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宝贵,先是被迫剥离对父亲的依赖,再从侯府离开尝尽冷暖,她开始抛下华服和闺阁中的女儿闲趣,去学着看书、学画、看账本,做生意。京城的当铺在跌跌撞撞中开到第三家,“月丰”这个招牌渐渐有了名气,只是谁也不知道,它的幕后老板竟是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

最重要的是,她还结识了一位少年,虽然他总是喜怒无常,有时摆出一副阴沉沉的面孔,如同一个历尽千疮的老者;有时又显得高深而嘲讽,只歪靠在榻上听她说话,偶尔懒懒应上一句,却又不许她离开;只在极少的时候,他眼里会流露出一种晨星般的光亮,这时他才真正像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聪慧,博学,谈笑时便能挥斥方遒。

渐渐的,安岚也真的拿他当成哥哥来尊重和仰慕,她喜欢听这位三皇子说话,连刻薄都刻薄的别有趣味,更别说他心情好时,便会指点她在生意上的迷津,每每都令她受益匪浅。

不过只有一样令她总也适应不了,这三皇子实在是太怕冷了。比如现在,明明已经到了初春,他书房里还是烧着暖暖的炭火,安岚只穿了薄薄的绸衫加蜜合色缎褙子,鼻尖还是沁出层层香汗。

她把窄袖又往上折了一道,露出截皓白的手腕,搅动着砚台里调好的松墨。那一抹白太过晃眼,引得李儋元投去淡淡一瞥,缘着葱白似的手指往上,落在那片柔软的、游动的清嫩,停了一瞬,然后立即收回。这小姑娘长到十四岁,竟是如牡丹吐了蕊,开得浓烈又娇艳。

“阿元哥哥,墨都调好了。”安岚用手背蹭了下额上的薄汗,仰头对他笑着一脸邀功。

李儋元毫无来由地轻咳一声,然后专心垂下眸子,挥起软毫在素绢纸上作画。他气力不够,所以只偶尔画画工笔,这次画的是一副贵妃扑蝶图,画中女子梳着随云髻,一把圆扇半掩着唇鼻,只露出一双秋水般澈然的双眸,一只凤蝶停在扇面之上,翅膀上的花纹栩栩而生,仿佛在她被遮住的脸上开出朵花来。

安岚看的入迷,只觉得那美人画得生动无比,可惜只露了半张脸,令人想扒开扇子,看看她究竟生得怎样**的唇鼻。她轻轻叹了口气,托着腮惋惜道:“这么美的人儿,可惜只画了一半。”

李儋元抬起下巴道:“凡是至美之物,总得加上些瑕疵,若是过圆过满,美得太实也太俗,总缺了些能久埋人心的生动。”

安岚觉得这话极有哲理,几乎可以延伸到做事做人之理,可那人一副倨傲神色又忍不住想和他抬杠,眼珠转了转,脸朝他贴近笑道:“那阿元哥哥觉得我美不美。”

李儋元一愣,盯着那张璨若春花的笑脸,用笔杆轻敲了下她的发顶道:“美倒是美,小姑娘太过自恋。”

安岚有心和他打趣,故意摸着脸道:“那可惨了,我每日对着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这张脸怎么看也挑不出瑕疵,看来,我纵然美也是美得太俗太实,入不了阿元哥哥的眼。”

谁知李儋元突然往前倾身,死死盯住她的脸,盯得安岚就快要脸红时,才眯眼笑道:“那可不一定。”然后他故意用笔尖在她眉下轻轻一点道:“如果这处没这小痣,才算是完美。”

安岚瞬间变了脸,她这两年眼界虽宽,但到底也断不了爱美天性,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自己的容貌都绝对自信,只除了一点:她眉下藏了颗极淡的小痣,不细看难以发觉,可自小就是她一块心病,平日上眉粉都刻意掩饰,这时被他毫不留情地点出来,顿时又羞又恼,脸颊涨得通红,转个身打死也不想再面对他。

李儋元没想到她真生气了,只觉得这小姑娘心性比他的皇帝老子还难测,刚才明明是她抱怨自己没有瑕疵,美得不够动人,这下被他点出瑕疵,倒生出这么大的气来,无论他怎么叫,不仅不回话,连看都不愿看他。

他实在无奈,干脆装作气急攻心弯腰猛咳起来,安岚撑了一刻终是不忍,攥着衣袖不情不愿地转身对着他嘟囔:“你没事吧?”

李儋元撑着桌沿,边咳边在桌案上摸着帕子,看起来羸弱又无助,安岚越发紧张起来,连忙掏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再靠过去替他背后顺气道:“是不是很难受,要喝药吗?”

李儋元见她终于靠过来,扶着胸口轻喘了会儿,才抬眸道:“你气什么。其实瑕疵,也未必不能变成点睛之笔。”

安岚瞪大了眼不知他所谓何意,然后见他又握着软毫,鼻尖直直对着她的脸,吓得正要往后退,就听见他柔柔喝了声:“别动。”

这声音沙哑中带着少见的温柔,安岚听得心中一动,僵着身体任他在刚才的墨点上添枝加彩,少年漂亮的五官专注地盯在她眼皮上,软软的笔尖扫得眉下又痒又凉,安岚的脸一阵阵烧热起来,一口气眼看要憋不住时,李儋元终于收了笔,得意笑道:“你自己去看。”

安岚连忙找了铜镜来看,只见自己眉下由那颗小痣生根蔓叶,被画出朵楚楚的茶花来。他故意不用浓色,只由得那朵小花浅浅淡淡地绕在眉下,却令整张脸添上若有若无的妖娆,与她自身的气质也丝毫不冲撞,仿佛天生就该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