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外,宋渊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容上神色如旧,只有乌黑的眸子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傅长熹只看了一眼,很容易便能猜到他急的是什么,忧的是什么。
皇帝生母宋氏乃是宋渊嫡亲的长姐,自宋家出事后,颇有些坎坷变故,及至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亲眷故人了。无论是从血脉亲缘论,又或是从重振家声论,宋渊必是将皇帝这个流着宋家血脉的外甥看得极重,更胜于自己的性命。
正因如此,傅长熹才会把禁军统领的位置给他,为的是能给小皇帝多一重保障。
然而,成于此也败于此,宋渊太看重皇帝了,因此更容易关心则乱——皇帝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宋渊当然会疑心这是郑太后为了留在后宫而下了手。他为此担忧,只怕连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敢十分信,毕竟郑氏入主中宫多年,手握大权,太医院里也有许多郑家的人手眼线,宋渊自是不敢信的,只能在这种时候,匆匆出宫来寻傅长熹这个摄政王做主。
傅长熹微微摇头,倒也不气。
他面上神色淡定,凝视着宋渊,目光沉静无比,只淡淡的点了宋渊两句:“每临大事有静气。冷静些,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宋渊并非蠢人,蠢人活不到现在,也坐不稳禁军统领这个位置。闻言,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稍平了平胸中郁火,待得重新睁眼时,眼里已是冷静了许多。
见他冷静下来,傅长熹这才接口道:“不是郑家。倘是郑家下手,断不会做的这样明显——太后昨夜才走,皇上今早发病?这不是给我递把柄吗?”
宋渊蹙起眉头,下意识的道:“那陛下……?”
“似你说的,约莫是因为太后离宫的事情受惊了吧。当然,具体还得看太医的意思。”傅长熹吃完了手里的那个烧饼,盯着另一个看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再吃下去的胃口,起身拂袖,“走吧,去宫里看看。”
宋渊今日一早,特意循着摄政王的行踪赶过来,原就是想请这位摄政王入宫坐镇,得了这话自是忙不迭的应了。
只是,傅长熹上车前还是免不了再看一眼天色,心里估摸着时间:这时候入宫,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傍晚前出来,送甄停云去女学……
这么想着,傅长熹也不坐车了,干脆便翻身上了马,从侍卫的手里接了马鞭,只轻轻一挥,马蹄疾如闪电,立时便往宫门去了。
宋渊自也跟着上了马,他也是精于弓马之人,骑术并不比傅长熹逊色,就在傅长熹身边跟着。
两人领头,一行几骑,这般一路默默的到了宫里,傅长熹直接打发了宋渊去请太医:“这种事是不能瞒也不能拖的,你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给陛下看脉。”
话罢,他自己则是抬步入了乾元宫。
大概是因为小皇帝正病着,宫人太监们都垂首屏息,格外的安静规矩,整个乾元宫都安静得出奇,连往日里常点的龙涎香都叫停了,内殿空旷寂静,像极了捕食前张大嘴的凶兽,就等猎物自投罗网,落到它腹里。
这样的寂静中,傅长熹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声叹气——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过来这乾元宫,因为在这里,他总会想起孝宗皇帝。
作为皇帝,孝宗显然是个很能冷的下心肠的人,如同史书上那些铁血无情的君王一般。所以,他可以不顾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的吴皇贵妃以及一双儿女,眼也不眨的写下和亲诏书,将最心爱的幼女嫁去北蛮。甚至,当幼女的死讯从北蛮传回来时,他也不过只有淡淡的一句话“哦,知道了。”
按理,傅长熹应该是极厌憎这位君父的。
可是,君父、君父,既是君王又是父亲。
作为父亲,孝宗对着傅长熹这个幼子时是真正的慈父。他手把手的教幼子练字,哪怕幼子天真淘气,故意将墨水涂到他的脸上,左右都吓得哆嗦跪下,这位至尊天子依旧不以为忤,反到是含笑抱幼子于膝上,拿自己的手指尖去碰幼子那沾着墨汁的手指,笑着道:“只盼我儿日后也能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那时候,孝宗皇帝是真的爱极了幼子,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爱子,是上天所赐的意外之喜,生得如雪如玉,又是这样的机敏聪慧,闻一知十,堪称傅家麒麟儿,乃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直到此时,傅长熹仍旧还记得自己幼时的许多事,如在昨日,历历在目。
那时候,他年幼淘气,每每做了坏事,吴皇贵妃生气要打儿子,他就一溜烟的从昭阳宫里跑出去。宫人们也都只当没看见,替他瞒着。他聪明的很,那样小就会认路,一溜烟的就跑去了乾元宫,小事儿躲一躲就过去了,大事儿就得求父皇出面给自己说好话……
吴皇贵妃时常被儿子的淘气事给气得青了脸,又见孝宗总这样纵着儿子,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要忍不住,不禁道:“他这样淘气的,要是生在外头,早叫打断了腿,早就教他个乖了!哪里还容他这样胡乱淘气!”
孝宗便劝她:“男孩都这样,淘气才好呢!太宗皇帝这样的雄才英主,年少不懂事时,还偷去乾元宫的龙椅上作怪呢!长熹这是有乃祖之风!”
傅长熹便跟着在边上道:“就是就是。”
吴皇贵妃气的不成,只恨不能把这儿子塞回去重新再生一遍。
那时候,宁国大长公主倒已有了做姐姐的模样,连忙上去把幼弟抱出去躲难。她是个极温柔腼腆的少女,话说多了就容易脸红,也拿自己混世魔王一般的弟弟没法子,总是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叹气:“你这样整日里胡闹,以后可怎么办?”
傅长熹含着一颗梅子,漫不经心的吮吸着梅子味道,嘴里酸酸甜甜的,含糊应道:“以后再说呗。”
那会儿,他真真是被惯得不成样子,还很有自己的主意,脾气也倔。
记得有一回,他生病了又闹别扭,就是不肯吃药,宫人端一碗药来,他便要砸一碗,就想着自己捱过去。吴皇贵妃索性由了他,想着吃够了苦头就知道要吃药了,孝宗皇帝却亲自捧着药碗,逗他笑,哄着他吃。
那会儿,他亲近父亲更胜于母亲。
后来,和亲诏书下来,宁国大长公主要和亲北蛮,她最后一次用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含着泪,口里说的却是:“长熹,你该懂事了。我去后,你要照顾好父皇和母妃,照顾好自己……”
可惜,傅长熹自小就不是个懂事的性子,那日晚上,他直接闯进了乾元殿,质问孝宗皇帝:“献女求和,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不知父皇有几个女儿?能得几年太平?”
孝宗皇帝第一次对幼子变了脸色,厉声叫人将这个最心爱的儿子赶了出去。
宁国大长公主到底还是出嫁了,她死在北蛮,死讯传来后,孝宗不置可否,吴皇贵妃却病倒在了榻上,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孝宗皇帝已鬓生华发,再看不清年轻时的英姿勃勃,他就像是寻常的男人一般殷切的握着爱人的手,含泪道“必不叫宁国的牺牲白费,这万里江山,将来终是要传给我儿的。”
因着他这一句话,吴皇贵妃至死都放不下心,没办法合眼——她的女儿为这江山远嫁北蛮,流泪断命,难道她的儿子还要为着江山一生辛劳,如孝宗皇帝般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江山?江山!
这江山真就这么重要?!
吴皇贵妃去后,孝宗皇帝将傅长熹送去了王皇后膝下。
人人都说孝宗皇帝是思念吴皇贵妃,再见不得这个幼子。可傅长熹却是心知,他这是想将自己养在王皇后膝下,至少坐实了半个嫡子的名分,也让自己与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培养出感情,日后兄友弟恭,自是好事。
然而,傅长熹却从来都不肯如他的意,他将那赐婚圣旨丢到孝宗皇帝脸上,一字一句的与他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直接就从京城跑去了北疆。
孝宗皇帝沉默了好几个月,傅长熹心知他是再等自己回头或是妥协,可是傅长熹没有回头,他的心意却是坚定如磐石,最后,孝宗皇帝只得如同过去纵容幼子淘气般的为他妥协,下了令他就藩北疆的诏书。
此后数年,父子相隔万里,少有相见之日。
直到有一年,他打了很大一个胜仗,几乎要打入北蛮王帐里,京城送来许多的东西,还有三坛酒——那是女儿红,埋了很多年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