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醉倒在王府院里,仰头去看天上明月,只一瞬便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年,想起当年的那些事。
很多年前,孝宗皇帝抱着吴皇贵妃,两人同坐在一张躺椅上,笑看着在梧桐树下玩闹的一对儿女。
风吹过梧桐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吴皇贵妃微微侧头,闭目倾听那风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目柔和,含笑与儿女说起当年的事:“我生宁国时,受了很大的罪,险些就要没命了,当时真以为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女儿了……你们父皇伤心的不得了,抱着我的手,偷偷掉了眼泪,晚上时还偷偷一个人在这梧桐树下埋了好几坛子女儿红。”
“结果,酒埋到一半,他自己倒是先喝了个大醉,醉醺醺的回来与我说,女儿最不好了,养大了要嫁人,都不知道疼爹娘!”说着说着,吴皇贵妃忍不住就笑了。
孝宗皇帝颇觉没面子,仰面躺在躺椅上,拿书遮着脸。
吴皇贵妃便接着往下说:“那时候,他念念叨叨的,我被他念得险些睡不着,好容易闭了一会儿眼睛,又被他吵醒了——他还悄悄与我嘀咕,也不知道以后哪家的混小子能娶到我们的小公主,到时候,我们再把这酒挖出来,大醉一场……”
宁国大长公主羞红了脸,低着头,腼腆的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陪着父皇和母妃。”
吴皇贵妃笑着抚摸长女的乌发,柔声道:“真是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
傅长熹却仰起脖子,很不客气的道:“要是你不嫁人,父皇埋的酒能送我吗?我娶媳妇用!”
吴皇贵妃对着幼子就没有这么温柔了,立刻就竖起柳眉:“傅长熹,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正仰卧在躺椅上的孝宗皇帝连忙起身,伸手护住幼子,哄他:“这酒得埋好多年,越久越好喝……”
…………
这从京城送来的三坛女儿红,大约便是孝宗皇帝作为皇帝、作为父亲最隐晦的低头。
可惜,傅长熹还是没有回头,他们终究还是也没能做回最开始的亲密父子。
………
此时,走在乾元宫里,傅长熹难免想起这些旧事,难免有些郁郁,只是很快便又想起了甄停云,不觉失笑,摇了摇头——他年少气盛时与孝宗皇帝发誓,此生不婚不嗣。没想到,到头来竟还是失言反悔了。
若孝宗皇帝地下有灵,必要哈哈大笑,嘲笑幼子:倔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还是没守住这誓诺?
第105章 还有多少时间
大约是想起了孝宗皇帝,想起了当年那些事,此时在看见躺在明黄龙榻上的小皇帝,傅长熹在战场上经过打磨,如同铁石一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一软。
其实,去了龙袍和龙椅,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罢了。
瘦弱,苍白,惶恐而不安。
傅长熹不由的便叹了一口气,抬起手,示意守在左右的宫人们都退下去。
宫人们连忙行礼,然后依礼退下。
小皇帝听到声响,转了个身,看见是傅长熹,眼神一亮,小声唤了一声;“肃皇叔!”随即,他似乎又有些怔怔,犹豫着道,“您怎么来了?”
傅长熹上前几步,将他探出被子的手又给塞了回去,这才缓声道:“听说陛下病了,我过来瞧瞧。”
小皇帝用他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傅长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道:“……我想父皇了。”
“那就更该好好养病,好好吃药。”傅长熹神色如常,语声不疾不徐,“你父皇幼时也时有病痛,他是从来也不怕药苦的,一碗接着一碗,这才渐渐康健。”
当然,这个“渐渐康健”也不是真的康健,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原本活不过二十,最后却差点活到三十的那种。
傅长熹幼时曾经听人提过一句,孝宗当初已是十分喜爱吴皇贵妃,只是因着吴皇贵妃生宁国大长公主时遭了难,此后再难有子嗣,所以他为子嗣计开始亲近王皇后,想要有个嫡子。王皇后大概比孝宗还要的急迫,她太渴望孝宗皇帝能够给她以及王家一个嫡子,为此,她怀孕前后都吃了不少的东西,以至于先帝才出生便险些要没气,病歪歪的。
孝宗皇帝一心想要个继承人,看到先帝这样病弱到随时都可能没气的嫡子,自然不会喜欢。然而,王皇后却坚持了一个母亲对于儿子最后的努力和爱护,她将先帝看作眼珠子,精心养护,竟也真就一点点的养大了。再后来,傅长熹出生,孝宗皇帝更加不将病弱的嫡子看在眼里,估计也是觉着这孩子终究活不长,若是多放了心在他身上,只怕到头还要伤心。
于是,就在孝宗皇帝的忽视下,王皇后守着自己的独子,一点点的将他拉拔长大。再后来,傅长熹到了王皇后宫中,他是亲眼见过王皇后如何爱护儿子,也是见过先帝如何忍耐病痛,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药,咬着牙活了下来。
傅长熹轻轻的摩挲着小皇帝的面颊,温声与他道:“你父皇在时便曾说过‘人君不可无坚韧之心,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你这样小就坐在这个位置上,更该坚韧不拔才是。”
小皇帝咬着牙,眼泪却从他眼里掉下来,他小声道:“我真的想父皇了……”
傅长熹轻轻的嗯了一声,给他擦泪。
小皇帝含着眼泪,用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小声问:“可以,让太后一直住在南宫吗?”
傅长熹一顿。
小皇帝脸上似有惊慌,连忙为自己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太后,我应该孝敬她的。可我真的……”
“好。”傅长熹打断了小皇帝断断续续的解释,断然应下。
小皇帝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松气,那点儿强撑起来的精神也跟着散了开去,乌黑的眼睫下意识的垂下去,含糊道:“皇叔,我困……”
“那就在躺一会儿吧。”傅长熹抚着他躺下。
小皇帝靠在枕头上,抓着被子,小声咕哝着:“父皇总让我亲近太后,他说太后是我的母亲,她会护着我的……可,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她………”
到底还是孩子,小声说了一会儿便又睡过去了。
傅长熹不觉摇头:先帝在时,最亲近的便是妻儿,且他自幼便是被王皇后一点点的养大的,自然也希望郑氏和小皇帝这一对能够母慈子孝。只可惜……
就在此时,忽而便听到外头传来通禀声,却见宋渊正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从殿外进来。
宋渊与太医皆是上来行礼。
傅长熹从龙榻便站起身来,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不必多礼,先看看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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