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儿知道自己治下的这一小县城,何时来了一位‘陆秘书监’!
好险将这辩驳憋住后,陈知县思绪电转,竟是顷刻之间,就理出了‘头绪’来。
按照常理而言,底下人虽有拦截部分过往商船,索要财物的恶行,然数目历来不大,顶天也不过几十贯,对那些个不愿招惹麻烦、耽搁时日的商旅而言,通常是承受得起的。
与两浙、京师一带最为繁华的官渡口相比,他们所盘剥来的钱物,怕只是九牛一毛。
又哪儿会严重到将太子手诏、路提举市舶司官等人都惹来?
思及此事中所有不合常理之处,陈县令越想越觉有理。
倘若犯事之人,其实是朝中这位从三品的陆姓大员,那一切可不就说得通了!
眼见着柳暗花明,陈县令倏然间精神抖擞起来,一改方才的颓然忐忑,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曾见过这位‘陆秘书监’,且将全力调度底下兵士,去寻这位接诏的事主。
看足了这处闹剧的王丝,则在此时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取出自己临时接到的任命,冰冷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陈知县脑子嗡地一响。
——那是道同样出自太子亲诏,示意从临路权调人取缔陈县令等官员的职务,且将人扣押入狱,留待调查清楚后再作处置的诏令。
太子从临路所调的那批官员,无一不是出自李迪与寇准的举荐,即使不嫉恶如仇,也是干劲十足,雷厉风行。
在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们就在渡口寻到了陆辞所雇乘的船只;片刻后,又得了陆家下仆和林牙人的揭发;最后回县衙调取案宗,再半信半疑地亲自去到狱中后,就见到了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陆辞。
王丝乍得到确认陆辞在狱中的复命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因职掌所在,他对屡禁不止的此类恶行,自是一清二楚,也知晓有的地方仗着天高皇帝远,或是上下沆瀣一气,而常有狮子开大口,甚至叫人告官无门,家破人亡的情况。
但纵观过往卷宗,也从没见过一方胥吏,能胆大包天至朝三品大臣反复勒索,还因目的未能得偿不惜将人捉拿下狱的。
若不是此县舶司得了失心疯,非要自寻死路的话,就铁定是陆辞的故意为之了。
王丝隐约品味出几分陆辞的真实意图,不由心中微微一凛。
他还真想早些见到这位为了促成彻查此事的目的,隐忍至被胥吏欺凌也不表明身份,还任由其将自己投入狱中的狠人了……
当负责解救陆辞的别路官吏赶到时,就万分无语地看到,已将监狱里的情况亲自考察了个遍的陆辞,正毫无架子地与丝毫不知他身份的狱友们谈笑风生。
见这位一身贵气却没有瞧不起他们的傲气、身处监牢仍旧风趣又从容的郎君,要被一群相貌陌生的官吏带走时,正与他大谈特谈自己陈年趣事的那名囚犯,还有些意犹未尽。
然而他纵使满心不舍,也只有怨念地盯着这些带走他最好听众的人渐渐走远了。
与‘狱友’们所猜想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陆辞与狄青一前一后,从从容容地走在队列最前头,后头一队人恭顺地跟着,俨然众星捧月,哪儿是被提审去了?
等到了官邸门前后,陆辞与他们笑着拱手一礼:“多亏你们出手解救。”
“奉旨行事,不敢当此谢。”那人条件反射地回了一礼,憋了又憋,绞尽脑汁,才干巴巴地挤了句大实话来:“……陆秘书监临危不乱,实有大将之风,令我等很是佩服。”
就没见过连人人闻之色变的牢狱也住得这般滋润,非但没脱一层皮,还堪称如鱼得水的。
陆辞挑了挑眉,笑眯眯地回道:“过奖了。”
‘出狱’后陆辞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请人送热汤和干净衣裳来,供他和狄青洗浴更衣。
吃食上仗着对方有所图谋,没受委屈,但在卫生方面,却是被一视同仁的恶劣了。
尽管在这大冷天里,三五天才洗上一回澡也颇为正常,但陆辞颇喜洁净,愿为这点乐趣忍上近四日,也绝对接近极限了。
哪怕没有今天这一茬,难忍身上污垢的他,也要设法出去的。
在舒舒服服地洗浴过后,陆辞慵懒的半倚在小榻上,由下仆替他绞干长发。
诏令中的内容,让他彻底放下心了。
小太子到底猜出一些陆辞离京的缘由,虽拿这小夫子一向是用得既顺手又如意,这回还是厚道地忍住了,并未直接抓了陆辞做壮丁,而是改派由两位宰辅所举荐的其他官员,来彻查此事。
王丝身为路提举市舶司官,对司中存在的歪风邪气十分了解,且从不纵容姑息,如此刚正不阿的做派,颇得寇准青眼,此回自然也就雀屏中选了。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赵祯的那份手诏中,仅有寥寥几句是向陆辞表明王丝可信,又表达了对‘吃拿卡’的义愤填膺,剩下的,就全是些对朝中近来发生事情的牢骚和抱怨了。
在最后,还不忘反复向陆辞强调一点——即使因此事难免耽搁一阵,也莫要为此延后了归程。
别看小太子自执监国一职后,现愈发成熟持重,得朝中上下一致赞美。
然心里积累的苦闷,却也跟着与日俱增,且因他喜欢信任的小夫子不在京中,压根儿就无人说去。
现他心底最盼着的,无疑是陆辞归来,最担心的,当然就是陆辞延后归期了。
陆辞读完后,是感动、好笑又心酸。
他默默将诏书妥善收好,便出了邸舍,与王丝相见。
初初见到陆辞时,王丝黝黑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
毕竟陆辞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在狱中受苦挨罪过。
这么一位言笑晏晏的郎君,可与王丝想象中能亲身使出这种苦肉计的狠人,完全不同。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丝心里暗暗嘀咕着。
他平日就沉默寡言,又与陆辞素未谋面,此回还是肩负重任而来,一心牵挂正事,并没有多的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