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也曾挥兵北上,畅扬国威,应是再清楚不过,”陆辞一脸坦然,完全让人看不出就在寇准问起前、他原本是打算把那些糕点当做自己宵夜来享用的:“他们至多在牛羊肉与乳类的烹饪上做得更地道些,其他方面,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宋比得的。若只是区区熏肉,又如何能入相公的眼?唯有在集市上挑上几样精细点心了。我想着哪怕不计我与相公的深厚情谊,单是相公为人,一直是位不拘小节的大丈夫,绝不会拘泥于细小礼数,去计较礼物是否丰厚得体的,才会这般随意大胆。”
“你也说了,我那回是为打仗而去,哪来的闲心品评他们厨艺?”寇准嘴角抽抽,懒得计较把敷衍了事还标榜得煞有其事的这小子了:“说罢,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他显是笃定了陆辞定是有事相求,因而抄着双臂,老神在在地等着。
而陆辞当然不能说出自己因与秘密恋人分离而倍感孤独,不愿独自度过漫长夜晚,才找人来唠嗑的真相。
不过,临时瞎编借口,于他也轻松得很,于是他眼也不眨地先拉出了前往吐蕃的一些见闻,糊弄过寇准后,再随口问起了朝中事。
寇准有颇长一段时间,未能与陆辞好好说话了,在穿插话题间,他不忘拐弯抹角地问起了陆母之事。
见陆辞谈及娘亲时,已彻底恢复精神,不似他担心的哀伤不振,寇准便彻底放了心,玩笑道:“你还真是闲不住的,回乡守孝吧,也丝毫不甘沉寂,不过数月功夫,竟就折腾出个福惠百姓的陆氏义庄来。那阵仗都传到京里来了,惹得你无数友人为参一脚,还险些惹出几场口角来。”
陆辞不好说的是,连官家都没忍住拿出私印,偷偷参与进来。
“我充其量是个牵头的,真正出大力者,还是他们自身,更是多亏了亲友的鼎力支持,也离不开当地知州的诸多照顾,岂好居功?”
面对寇准的调侃,他从容一笑,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去了。
二人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陆辞今后打算。
在得知陆辞远赴一趟吐蕃还嫌不够,竟上赶着向官家兜着这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时,寇准双目瞪大,险些把一口茶水给喷了出来:“糊涂,你好生糊涂啊!”
最难的头已启得漂漂亮亮了,后头的扯皮……磋商细节,只要不是个全然无能的庸才,也能办得足够入眼,哪里用得着将陆辞派去?
况且,就唃厮啰同陆辞的那点渊源,加上这回设法把人扣住久久未归的做派,也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你这话只与陛下说过?”寇准问时心念电转,他是打定主意,要设法撤回陆辞的胡话了:“这事你知我知,陛下知,再莫让第四个人知晓了。”
陆辞摇头道:“多谢相公爱护,只是正因我开了个还算不错的头,实在不放心交到旁人手里,宁可自己多走几趟。”
其中的主要原因,倒真不是为了与狄青多聚一聚。
寇准挑眉,故意道:“摅羽这么说,未免也过于小觑朝中众多同僚了吧?”
“非是小觑。”陆辞轻笑一声,坦荡自嘲道:“而是唃厮啰此人诡计多端,心机深沉,极不好对付。要应对他,不仅需少些拐弯抹角,与他撕开了讨价还价,更需有一张能舍下的厚脸皮。非是我托大,纵观朝中,何来敢当者?”
陆辞绝非一昧自傲之人,但他极其清楚,朝中比他能言善道、才思敏捷的人并非没有,却绝不会有比他更能舍下脸面算计的。
毕竟颜面,是世间所有士大夫都最为看重的,几乎等同性命的存在。
他之所以会与寇准挑明了说,无外乎寇准在澶渊之盟时,也曾竭力舍下脸皮,同契丹就岁贡的数额上竭力争取低价,相对而言,应更能理解他的心境。
听陆辞这一番话,寇准默然片刻,叹气道:“你一心赤诚为君为国,我再劝你,便显小人了。既你有此决心,我唯有厚颜替世间百姓,替你道一声谢。”
“当年国家那般濒临危亡,若无相公忠肝义胆,毅然挺身而出,何来今日太平盛世?若真要谢,也当是晚辈谢相公才是。”陆辞郑重回以一礼,诚挚道:“相公多年维护、提拔晚辈的拳拳心意,晚辈虽无从回报,却始终牢记于心,也谢过相公理解体谅。”
锦绣山河之畔,尚有强敌环伺,只有彻底抛开个人得失,才能做护卫江山的铜墙铁壁。
“你夜里专程寻我,便是要听这些相互吹捧的酸话?”
寇准不自在地摆了摆手,清清嗓子,起身道:“夜已深了,我可不似你这小子精力旺盛,需歇下了,你也赶紧回去罢。”
“听着‘夜深’这话,”陆辞笑道:“我还当相公要留我过夜,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寇准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干脆朝他身上虚踢一脚:“陛下未能留住你,我哪儿来那么大颜面来留!赶紧滚回去!”
主人家既翻脸,陆辞只好从善如流地‘滚’了。
有前期的众多铺垫,再加上打通了赵祯和寇准这两条道后,陆辞除了挨了柳七和晏殊不理解的白眼外,在继续获得出使吐蕃的差事上,果真彻底没能遇到任何阻碍。
在家赋闲了两月不到,刚与所有友人们轮着各聚过两圈的陆辞,就得到了再次出使的诏令。
第三百六十五章
在与陆辞离别后,狄青情绪低落了数日,便加倍投入到了秦州的政务中。
自滕宗谅被调走后,秦州知州的职位就因朝中迟迟未决、而处于一直空悬的状态。
尽管如此,狄青身为通判,也不可独断:除小事或急务当立作决断外,但凡可推延些的事务,他都得署上自己名姓后,先封存起来,等新知州来到任上,再由其一一进行批阅。
由于李元昊在一年多前,才遭吐蕃与大宋联军重创,而一晃眼的功夫,最不适宜出兵的严冬即将到来,秦州城上下便也由起初的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到后来逐渐放松,最后变得习以为常了。
轻松的氛围,却始终只存在与百姓之间——就如朝中三令五申的那般,狄青丝毫不曾松懈,始终争分夺秒地整饬着军务,整个秦州,也就处于外松内紧的稳定状态。
在这方面,他原本有张亢可用,不必凡事亲至。
然因秦州面临的威胁相对较低,张亢被临时征调至邠州去,辅佐身体状况起起伏伏的其知州曹玮将军去了。
仗着尚未完全平复的夏国入侵的这一由头,宋廷可理直气壮地驳回辽国的抗议,狄青亦可光明正大地组织人马,拉兵寻匠,抢修破败不堪的沿线据点。
同时,狄青也不曾忘了严加盯梢查看,严防商贾为谋求私利、将战略物资运送去夏国去。
修复沿途据点的意义,显然不只在于防备北边野心勃勃的辽国,还有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盟友吐蕃,以及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夏国。
狄青如今虽是文职,却因前些年的军营生活和猎户日子,除在个人细节上讲究些,始终过得更像个舞刀弄斧的武官,全然没有好咬文嚼字、斯文秀气的模样。
每当他戴着青铜面具,到兵营里巡视时,总有些胆子大的、曾与他同吃住的兵士一脸稀奇,还私下里笑着冲这位毫无架子的狄通判打招呼,问候几句。
在他们看来,狄青不过跟着陆节度去了趟京城,回来就摇身一变,由个无名小将成了舞文弄墨的堂堂通判……实在是太稀罕了。
文武双全的俊杰,史书上虽有不少记载,但在这边防军里摸爬打滚那么些年,他们哪会不知两者兼顾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