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抿住唇,低头沉默,不知道褚怿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带来这里。
褚怿反手关上门,目光在前,平静地道:“不用怕,报个喜。”
容央一怔,抬头看他,褚怿神色淡然,牵着她往前。容央心思转动,倏地要挣脱他的手,半晌挣不动,换来一声低笑。
容央小声提醒:“松开。”
褚怿大手不放:“不能松,会被夫人骂的。”
“……”容央张口结舌,硬生生被他牵到正前方的灵位前,看他单手从香案底下抽出三炷香,继而示意自己拿火折子给他点火。
容央蹙着眉,硬着头皮给他把香点燃,趁他专心上香时,蹭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褚怿掌心一空,转头看她,容央义正言辞:“上香就有个上香的样儿。”
褚怿咧唇,看回褚训的牌位,作揖后,双手上香。
容央双手揣入袖里,展眼四看,正走着神,褚怿握住她肩头,把她揽至一片烛火前。
容央定睛一看,两座红木牌位并肩而立:褚泰,云蓉。
容央眼眶蓦地有点发酸。
上一次,褚怿并没有把她带来褚泰和云氏的灵位前过。
“说两句不?”褚怿开口,口吻很随意,并不是真要她陈言的意思。
容央却真挚道:“嗯。”
褚怿拿香的动作微顿。
容央趁势拿过他手中的香,示意他来点,褚怿看她一眼后垂睫,默默拨开火折子给她把香点燃。
一缕青烟缭绕而上,容央握着香,朝面前的两座牌位道:“爹爹,嬢嬢,我们也要做爹爹和嬢嬢了。”
褚怿正放火折子,闻言眼波一颤。
容央道:“孩子大概是今年入秋时出生,悦卿说,那时候,大鄞的战事应该差不多结束了,他会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迎接这个小家伙。他说他出生的时候,爹爹就是一直守在嬢嬢的产房外的,所以他特别努力,想快点见爹娘一面,于是蹭的一下就出来了……”
褚怿:“……我没说过。”
容央扭头,眨眼:“我替你说了。”
但她的确是在胡诌,她说的的确并不是他的话,只是道听途说,只是……自己的期望罢了。
褚怿沉默,伸指在三炷香上一压,燃尽的火灰跌落下去,容央回神,抬手上香。
褚怿终于道:“我来得并不顺利。”
容央茫然。
褚怿道:“嬢嬢生我时,是难产。”
容央张着嘴,不及吭声,褚怿又道:“最后也是因我而死的。”
容央一震,这一次,呆呆地望着褚怿,彻底讲不出话了。
云氏生下褚怿那年,是二十岁。离开人世时,二十六岁。
那一年的冬至,大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车水马龙的汴京城被漫天大雪铺白,也被入夜后流光溢彩的灯火染成斑斓的海。
华灯初上后,褚泰和云氏拉着六岁的褚怿,穿行在一盏盏瑰丽璀璨的花灯里,带他去看他嚷嚷了小半年的南戏。变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褚怿已经不能很明确地表达了,他只记得人潮被舞狮的人冲散时,喧阗的锣鼓声中突然炸开的尖叫声,锋利如一支箭镞穿过耳朵,在大脑轰轰直鸣时,一只铁爪一样的手抓住了自己肩头。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昏迷前一刻,鼻端浓烈的异香。
那两年大鄞和大辽烽火连天,褚家镇守边陲,横戈跃马,斩杀了耶律皇族、萧氏大族等一大批大辽战将,两国关系一度势如水火。为更准确地刺探敌情,夺取胜利,大鄞的士兵铤而走险,乔装改扮成契丹牧民跨境生活;而大辽的细作、密探亦在不知不觉中深入了国朝心腹
汴京。
那晚刻意制造混乱,在褚泰眼皮底下掳走了褚怿和云氏的,正是扎根于汴京城中最狡猾、最阴毒的大辽细作。
他们的目的,是用妻儿的性命来逼迫褚泰交出三州布防图。
褚怿从昏迷中醒来时,是被云氏紧紧抱在怀里的,四周是破败的墙垣,漏风的窗柩,诡异的黑影,以及黑影里不时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笑。
迷香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的头在那些笑声里疼得如裂开一般。他止不住地皱眉,发抖,挣扎。云氏抱紧他,把嘴唇贴至他耳边,反复地告诉他:“悦卿乖,不要怕。”
褚泰是在后半夜来的,的确是只身一人,也的确如大辽细作所愿,带着一卷举足轻重的地图。辽探首领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地把空中抛来的那卷地图接住,打开来一看,却是愕然失色。
褚泰带来的,只是一幅三州地形图。
“把我妻儿放了,军中布防,我即刻画上。”
风雪凛冽,褚泰在首领暴怒的眼神里平静开口,首领怒极反笑,用浑然土生土长的汴京官话答:“一幅屁用没有的地图,就想把妻儿换回去,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破败的旧庙里随之传来稚童的呼叫,少妇的怒叱。
褚泰被霜雪覆盖的眉在月光中隐忍地微蹙起,道:“那就先放一个吧。”
旧庙中,褚怿被拽出来踢倒后,重新倒回云氏的怀抱。一个魁梧黑衣人进来传话,一双双阴鸷的眼开始在他们身上打量。
云氏的胸脯快速地起伏着,最后一次吻过褚怿的脸,她显然已经听到、也听懂了庙外褚泰和那首领的对答。
褚怿拼死拽紧云氏的衣襟,不肯走。
云氏在黑暗里摸索,含着泪、也含着笑,给褚怿喂去了一块破碎的饴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