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相信你是正确的?”他从她的声音听出她已经在终端上换回了自己的脸。他睁开双眼。“我只能依赖我的直觉,珍,未经分析的判断。我不知道猪族正在做什么,但是它是有目的的。不怀恶意的,不是残忍的。它好像是医生为挽救一位病人的生命的工作,而不是用刑者在试图夺取生命。”
“我明白你,”珍低声说。“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必须去那里看看虫后是否能在那里生活,在那行星上现存的部分隔离的庇护之下。你想要去那里看看是否你能了解猪族是什么样的人。”
“即使你是正确的,珍,我也没法去那里,”安德说。“移民有严格的限制,而我,毕竟,不是天主教徒。”
珍眨眨眨眼。“如果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去那里我会干这么多吗?”
另外一张脸出现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但完全不像珍那样天真美丽。她的面容冷酷坚定,她的眼神明**人,而她的嘴角扭结得紧紧的,只有一个已学会在长久的痛苦中生活的人才会这样。她很年轻,但她的表情苍老得令人震惊。
“路西塔尼亚的异星生物学家。伊万诺娃·桑达·卡塔林娜·范·何塞。通称诺娃,或是诺婉华。她召唤一位逝者言说人。”
“她看起来怎么会是那样子?”安德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死了。但是近几年来她渐渐把另一个男人当成父亲来爱。刚刚被猪族杀掉的那个男人。她想要你言说的是他的死亡。”
看着她的脸,安德把虫后和猪族扔到了一边。他认出了在那孩子的脸上现出的成人的痛苦。他以前看到过这种表情,在虫族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里,在他被逼着超越他耐力的极限,在一场不是游戏的游戏中玩着一场又一场的战斗的时候。他看到过这种表情,在战争结束时,当他发现他的训练过程根本就不是训练,他所有的模拟课都是现实,他是通过安赛波在指挥人类的舰队的时候。还有,当他了解到他杀死了所有的虫族的时候,当他发觉他在不知情下完成了异种灭绝行动的时候,这种表情出现在镜子里他自己的脸上,背负着沉重得不能承受的罪疚。
这个少女,诺婉华,她做了什么令她如此的痛苦?
于是他聆听珍叙述她生命中的细节。珍所拥有的是统计资料,但是安德是逝者言说人;他的天分——或他所受的诅咒——是从其它人的视角来建构事情真相的能力。当年,这使他得以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军事指挥官,在领导部下——其实,他们只是孩子们——和看透敌人两方面都是如此。这也意谓着通过诺婉华的生命中冷冰冰的经历他能够猜到——不,不是猜到,是知道——她父母的死亡和封圣是如何地孤立了诺婉华,她又是如何通过把自己投入她父母的职业中强化了她的孤寂。他理解在她年纪轻轻就作为成熟的异星生物学家取得了可观成就的背后是什么。他也理解皮波温和的爱和包容对她意味着什么,还有,她对利波的友情的需要已经变得何等深重。现在,路西塔尼亚上没有一个活着的灵魂真正了解诺婉华。但是在这冰封的世界特隆赫姆里,雷克雅未克的这个洞穴中,安德·维金了解了她,爱上了她,为她忧伤哭泣。
“那么,你会去的,”珍轻声说道。
安德无言以对。珍是对的。无论如何也他会去的,做为异种灭绝者安德,为了路西塔尼亚的受保护状态可能会提供一个使之成为虫后得以从三千年的禁锢中被解放的地方的机会,一个补偿他在孩提时犯下的骇人罪行的机会。而作为逝者言说人,他也要去,去了解猪族并向人类解释他们,使他们被接受,作为真正的异种,而不是被当作异生来憎恶、畏惧。
但是现在,他还有另一个更强烈的要去那里的理由。他要去照料少女诺婉华,因为在她的才智,她的孤独,她的痛苦,她的内疚当中,他看到了自己被偷走的童年,还有至今还植根在他心中的苦痛之种。路西塔尼亚在二十二光年之外。他会以只比光速慢一点点的速度旅行,但他到达她那儿时她将已年近四十。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会现在就随着安赛波的菲洛子瞬间移动到她身边;但是他也知道,她的痛苦会等待的。他到达时它还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他自己的痛苦不就残留至今吗?
他停止哭泣,不再任由情绪摆布。“我几岁了?”他问。
“你出生已有3081年了。但是你个人的生理年龄是36岁零118天。”
“我到那里的时候,诺婉华的年龄多大?”
“她大概快到三十九,可能多或少几个星期,要看离开的日期和飞船的速度有多接近光速。”
“我想明天出发。”
“预订星际飞船要时间,安德。”
“在环绕特隆赫姆的轨道上有船吗?”
“当然,有半打呢,但是只有一艘可以在明天准备好出发,上面装着一船要去西里利亚和阿壬尼亚进行奢侈品交易的斯克里卡鱼。”
“我从未问过你我有多富。”
“这些年来我把你的投资管理得很好。”
“给我买下船和货物。”
“你在路西塔尼亚要怎么处置那批斯克里卡鱼?”
“西里利亚人和阿壬尼亚人拿它们怎么办?”
“他们穿一部分,吃掉剩下的部分。但是他们付的价码不是路西塔尼亚上面任何人付得起的。”
“那么我把它们送给路西塔尼亚人,也许会有助于减轻他们对一位来到一个天主教殖民地的言说人的怨恨。”
珍变成了一个瓶中神怪(注: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面那种)。“我听到了,噢,主人,我服从。”神怪变成了烟,被吸进了罐子的口中。然后激光关上了,终端机上空空如也。
“珍,”安德说。
“唔?”她通过他耳中的饰物回应。
“你为什么希望我到路西塔尼亚去?”
“我希望你给虫后和霸主加上第三部。写猪族的。”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们?”
“因为当你写完揭示人类所知的三种智能物种的灵魂的书以后,你就准备好了,可以写第四本书了。”
“另一个异种?”安德问道。
“是的。我。”
安德为此沉思了一会儿。“你准备好向其它人类现身了吗?”
“我时刻准备着。问题是,他们准备好认识我了吗?对他们来说,爱霸主是容易的——他是人类。而虫后,是安全的,因为以他们所知,所有的虫族都死了。如果你能让他们爱还生存着,手上沾有人类的鲜血的猪族——那么他们就准备好了解到我的存在了。”
“总有一天,”安德说,“我会爱上某个不逼着我去完成赫拉克勒斯的伟业(注:赫拉克勒斯为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他受宙斯所命须为篡位者国王欧律透斯服役,完成十件任务。欧律透斯先后指派了十二件艰巨繁难的任务给他——其中两件被找借口认为不能算数,因此又多做了两件。)的人。”
“不管怎么说,你对你的生活感到无聊了,安德。”
“是的。但我现在是人到中年了。我乐于无聊。”
“顺便提一下,星际飞船哈弗洛克号的拥有者,他住在盖尔斯,已接受了你以四百亿元买下船和上面的货物的提议。”
“四百亿!那不会让我破产吗?”
“九牛一毛而已(注:原文为”水桶里的一滴”)。船员们已被通知他们的契约作废了。我自作主张用你的基金给他们买了其它飞船的船票。你和瓦伦婷将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你驾驶飞船——除了我之外。我们将在早上离开吗?“
“瓦伦婷,”安德说。他的姐姐是唯一可能延迟他的离开的因素。除此之外,既然决心已定,不论他的学生们或是他在这里寥寥无几的北欧朋友们都连一个告别也不会得到。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狄摩西尼撰写的路西塔尼亚史了。”在她揭示最初的逝者言说人的真面目的过程中,珍也发现了狄摩西尼的真实身份。
“瓦伦婷不会来,”安德说。
“但她是你的姊姊啊。”
安德笑了。尽管珍的智慧深广,她对血亲观念仍毫无理解。虽然她是人类的产物,而且以人类的语词来构建自己,但她不是有机体。她只是机械地背诵遗传基因的概念;她无法感受到人类和其它所有生物共有的***和冲动。“她是我姐姐,但是特隆赫姆是她的家。”
“她以前也不愿走。”
“这次我根本不会要她来。”在一个婴儿即将来临时不会,在她在雷克雅未克这里如此快乐的时候不会。这里人们把她作为一位老师来热爱,从没猜到她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狄摩西尼。在这里她的丈夫,雅克特,是一百艘渔船的主人,峡湾之主,这里每天都充满机智的对答,或是冰海上的壮阔和惊险。她无法离开这里的。她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一定得去。
想到要离开瓦伦婷,安德到路西塔尼亚去的决心动摇了。从前,孩提时的他曾经从他亲爱的姐姐身边被带走;他对于那些年被偷走的友情仍耿耿于怀。
现在,他可以再一次离开她吗?在几乎二十年的形影不离之后?这次不会有回归。等他到达路西塔尼亚,她会比他多渡过二十二年;如果他花另外的二十二年回到她身边,她会已有80多岁。
。
别嘲弄我,安德默默地说。我有权利感到惆怅。
他的脑海中响起的是虫后的声音。当然,她看到他所看见的一切,知道他全部的决定。他的双唇默默地向她吐出他的话语:我将离开她,但是不是为你。我们不能确定这是否能给你带来好处。它可能只是带来又一次失望,像特隆赫姆一样。
但是它还属于别人。我不会仅仅为了补偿毁灭了你的人民而去毁灭猪族。
我了解的全是你们告诉我的。
。
我知道你们可以和他们和平共处。但是他们可以跟你们和平共处吗?
安德走向靠在墙角的一个敞口的旧袋子。他真正拥有的全部东西都可以放在袋子里——他的换洗衣物。他的房间中其它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应请求为他人言说过的人们的礼物;至于是为了向他还是他的职务还是真相表示敬意,他大概永远也搞不清楚。他离开时,这些东西会被留在这里。他的袋子里没有它们的位置。
他打开袋子,拉出一卷毛巾,解开它。一个最长处长十四厘米的大茧垫在厚厚的纤维织物上。
当他去管理建立在原来是虫族的星球上的人类首个殖民地时,他发现这个茧在等着他。预见到他们将毁于安德之手,知道他是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他们建造了一个将只对他有特别意味的模型,因为它是按照他的梦境作出来的。那个茧,还有其中无助但清醒着的虫后,在那个塔中等候着他——在他的梦中,曾有一个敌人在那里等候。“你们等我找到你们就已经等了很久,”他大声说,“比我在镜子后面找到你们之后这几年久多了。”
“我曾找到过哪一个地方对你是安全的吗?”
“也许路西塔尼亚是适合的场所?我不知道。”
“我正在努力。”除了要为你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你们以为我在这些年里从一个世界游荡到另一个世界还能是为什么?
我必须找到我们不会在你们出现之后马上再把你们杀死的地方。你们仍然存在于太多人类的梦魇中。没有很多人真的相信我的书。他们可能谴责异种灭绝,但是他们会再干一次的。
。
他笑了。我原谅你们。
是我。
。
是我。
。
你们再次在某个世界上行走之日,才是我能被宽恕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