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现,她这些天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那些压抑的、不敢浮出水面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喷涌。她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他,像是噩梦惊醒后的庆幸。
而野泽晋作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他原本已经收到了顾书尧的惊吓,殷鹤成的到来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帅府中的那个受了伤的果然不是殷鹤成,只是野泽晋作没有想到殷鹤成竟然会毫发无损地带着人回来。
野泽晋作脸上全是冷汗,他掩盖式地用手擦了擦汗,对殷鹤成道:“少帅,您回来了,我听说您受了伤,特意赶过来探望您。”
殷鹤成往野泽晋作那边上前走了两步,野泽以为是冲他来的,有些害怕地往后避了避。然而殷鹤成却向野泽身后的人伸出手来,顾书尧仍没有回过神来,他索性走过去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身侧来。眼下相比于野泽,他更在乎的人是她。
他轻轻扶着她的背,隔着大衣,她仍然能感受到他手掌的触感,如梦初醒一般,即使她眼中雾蒙蒙,可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抬头去看他,只见他对着野泽晋作笑了笑,道:“是么?外面那些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野泽晋作抵赖不认,明知故问:“外面?外面有哪些人?”
殷鹤成不紧不慢道:“燕北六省巡阅使总参议任洪安的副官,受你的安排为了冲进帅府,带着一个团的兵力和帅府的近卫旅交火。”这些天殷鹤成一直在等着最后那个人浮出水面,他终于等到了。
野泽晋作知道事情败露,连忙道:“少帅,你们盛军这些事我不清楚,我今天过来是和您商量停战协议的。”
殷鹤成并没有打算和野泽晋作废话,他冷冷看了野泽晋作一眼,随即抬手让士兵将人带了下去。
野泽大惊,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道:“殷鹤成,你疯了!你难道忘了我是谁么?我可是日本派来与你谈和的特使,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可你妄图干涉盛军内政!倒时我自然会和贵军司令部交涉。”殷鹤成措辞严厉,野泽被他的语气吓到,顿时不敢再说话了。殷鹤成虽然平时随和有风度,可他毕竟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主帅,他的手是真正杀过人的。
顾书尧看着殷鹤成这样说,抬头望着他,一颗心完全定了下来。
野泽最后换了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殷君,现在司令部好不容易决定停战,您难道不希望安定和和平么?您现在这样只会让事态恶化,让原本的和平化作乌有。”
殷鹤成听野泽晋作这样说,回过头正色道:“日本军队一日不从燕北六省退出去,这仗就一时半会没法停。”并不是日本想打就打,不想打了就能停战休止的。何况殷鹤成也知道日本这次派野泽晋作来也并不是真正议和的,他们和任洪安、殷敬林串通一气意图干涉盛军内政的事情已经败露。
野泽似乎明白了殷鹤成的意思,眼中出现闪现出无比的惊慌,他下意识往林北的方向看去。野泽晋作没有猜错,林北那边的枪炮已经打响了。
殷鹤成自从知道殷敬林还活着之后,便学着他叔父来了一招诈死。为了防止他们怀疑,还特意让士兵假扮他回盛州做掩饰。
这几天殷鹤成虽然没有出现在盛军的指挥部,但他为了稳固士气,暗自到各个前线去探察,和他的士兵一起奋战杀敌,才有了凤凰岭那一战的大胜。他此次回盛州之前也是已经在林北排好兵布好阵才过来的,只要盛州这边一控制,那边的部队就会杀张家庙的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止是野泽晋作,此刻还有人站在楼梯上望着这边,那个人也同样面如死灰。
那一边任子延已经到了任洪安的公馆。任洪安以有要事相商为由请任子延去他的茶室喝茶。
任子延对待他这位伯父从来都是十分尊敬的,他在他伯父面前坐下,问道:“伯父突然叫德松过来是有什么事么?”他又笑了笑,将茶杯中的水一口饮尽,“北营行辕那边还有事等着我过去呢。”
任洪安往任子延茶杯里续了茶,抬头看了一眼任子延后笑道:“你呀,还是老样子,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
任子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伯父说的是,只是现在情况不相同嘛!您也知道的,雁亭之前将盛州的事务都托付给我,他现在生死未卜,我总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出了什么岔子总是不好的。”
“听说你上次还和你父亲吵了一架。”
任子延垂着头不做声,任洪安看着他又随口问道:“你和少帅关系感觉不一般,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任子延也不管任洪安突然这样问,抬头笑着答:“我和雁亭是同一年生的,打小就认识了,从小打架打到大的交情。”
任洪安却不以为然,“打小就认识?你现在也就二十六岁,我和他父亲已经认识四十年了。”
“是啊,我听父亲说起过,您和殷司令交情很深。”
任洪安不去接任子延的话,却突然问他:“这段日子你在北营行辕替少帅掌管整个燕北六省的军务,你感觉怎么样?”
听任洪安这样问,任子延愣了一下,不过他眼神中的惊诧一闪而过,又换成了向来玩世不恭的语气,叹了口气,“累!”
任洪安瞥了一眼任子延,笑着摇了摇头:“德松,欲成大事者,怕累可不行啊。”他盯着任子延又道:“你现在是殷鹤成的参谋长,我是巡阅使总参议,说白了也是个参谋。古时候这个职位不叫参谋,叫作幕僚。什么是幕僚?往小了说是替人筹谋办事的,往大了说便是替人争天下的!只是这天下费尽心机争来了,也是人家的!”
任子延也不再装傻,对任洪安道:“德松认为伯父不是幕僚,而是纵横家。”
他这个说法倒是引起了任洪安的兴趣,任洪安原本在低头泡茶,突然抬起头来一边打量任子延,一边笑着琢磨字句:“《韩非子》上说,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你倒是说说,我这纵横家是怎么来的?”
任子延摇了摇头,似笑非笑:“伯父博闻强识,是德松卖弄了。我的意识是伯父善于处理纵横捭阖,不过德松说的纵横家或许和伯父说的不同,古时候“合众弱攻一强”也好,“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罢,都是为国进忠,可伯父始终为的是自己。”任子延已经将话戳破了,任洪安除了是殷司令的总参议外,和日本、长河政府各方势力都有交情。他虽然殷司令出谋划策,但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之前他建议殷鹤成与曹家结亲,虽然能替殷鹤成巩固势力,而他任洪安自己也能得两方的益处。如今殷鹤成和长河政府决裂,与日本人开战,他再辅助殷鹤成已经没有任何的利处,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个千载难逢契机,一个从幕僚反客为主的契机。
任洪安明白任子延的意思,他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苏秦也好,张仪也罢,他们只是生不逢时,苦于没有机会。你要知道只有站在最顶峰才能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干,这是每一个自恃有才的人都盼望的。你在北营行辕也负责了一段时间,那种随你发号施令,不用事事请示谁、看谁的脸色的滋味我想你应该已经尝到了。”
任子延明白他和他的叔父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站起身来,任洪安也站起来拦住他,看着他道:“德松,已经晚了。”说着,任洪安将门打开去喊他的人,他已经准备强行将任子延留下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冲进来的是任子延待来的人,他猛地反应过来,质问任子延:“任子延,你这是要做什么?”
任子延苦笑了一下,低着头道:“相比于施展才干,德松更看重忠与义。为国效力为忠,不失信于友为义。”可任洪安毕竟是他的亲伯父,任子延只站在那不敢去看任洪安的眼睛,朝着卫兵挥了挥手后,便让他们带走了任洪安。
野泽晋作已经被带了下去,刚刚任洪安派来的人也已经被他待来的人控制。不一会儿,张家庙和任子延那边都传来了消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任洪安和殷敬林都被活捉,张家庙的日军完全没想到盛军会主动进攻,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他还是觉得愧疚,他对不起她,也对不住那些替他担心的人。
殷鹤成先和顾书尧去了殷司令房中,他们去的时候殷司令已经睡了,殷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还在殷司令房里。
虽然楼下刚才发生的事殷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只是她见他们两进来,还是站了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因为殷鹤成已经连着几天都没有睡着过了,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顾书尧原本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忍了下去,见殷老夫人那双苍老的眼中也泛起了泪水,她没忍住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殷鹤成不想让殷老夫人哭,挑开话题轻声问老夫人:“奶奶,父亲还好么?”
“你父亲医生已经看过了,没什么事,你没事就好!”顾书尧就站在殷鹤成旁边,他的手仍扶在她的背上。殷老夫人看了殷鹤成和顾书尧一眼,走过来同时拍了拍他们两,“不容易,你们都不容易!”
五姨太在一旁看着不知是什么情况,倒是四姨太嘴边有了些笑容。殷老夫人连着几夜没有阖眼,实在有些乏了,殷鹤成看到了,扶了殷老夫人一把,然后便让佣人扶着殷老夫人回屋里休息去了。
殷鹤成在殷司令床边坐了一会,六姨太让佣人倒了水过来,问殷鹤成:“雁亭,你们这仗算是打完了么?”
殷鹤成抬起头看了一眼六姨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完又坐了一会儿,殷司令还睡着,他便带着顾书尧出去了。
出了房门,他特意没让人跟着,走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顾书尧眼里还有泪水,她不想让他看到,一直低着头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