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至。
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
蒲郁说得没错,事情可能发生在电影院,也可能发生在红砖洋楼。在女孩们上楼之前,三楼的信箱多了封邮件。
没人看到是谁放到那儿的,女佣把邮件送到吴祖清书房。他当着女佣的面拆开来,里面装着几份今日的报纸。
等女佣走了,吴祖清仔细看过,发现这些报纸缺张少字,印刷质量颇次。把这些缺漏的地方用长短符号标示出来,成了一组暗号。
深夜,吴祖清把报纸丢进暖炉,眼见着烧成灰烬了,悄然出门了。
人力车夫带着吴祖清到四马路。人们心照不宣,这儿是租界有名的红粉胭脂巷,长三书寓到最次等的花烟间,还有没招牌的赌馆、烟管,多如繁星。这些不打眼的石门库房子,夜里点亮灯盏,招引那些已游离身外的魂。[11]
吴祖清还没及冠的时候,跟着父辈去过这样的地方。广东有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有。可以说士官贵族家有女眷,不便待客;也可以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男人聚在一起,如花倌人伴在身侧,听曲儿,划拳饮酒,谈家国兴亡。
在那些似梦似醒的繁华景象里,吴祖清看见腐朽家族,浩浩山河,看见他的理想,他的国。
“阿悯,”堂兄躺在榻上吸大烟,沙哑地唤他的乳名,“你记不记得,哥哥以前教你念的诗?”
年幼的二少爷点头,一字一句吟诵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堂兄咳嗽起来,“好,好……阿悯,哥哥身子骨不行了,无法完成你大伯的志愿。你,你要记得,你同阿慈还有希望。终有一天,有那么一天……”
紫烟一缕一缕自梨花木榻升起,缠绕盛着鲜果的珐琅瓷盘。
最终消散。
*
“先生,你说的地方到啰!”
吴祖清抬头,看见刻着会乐里三字的牌坊。他付了车钱,走进弄堂。高级堂子不在外招揽客人,一路走过去只听着零星的曲儿声,却是声声如蜜。
十号楼,墙上挂着书寓牌子,小厮坐在门里的椅子上昏昏入睡。
“多有打扰,红倌人沈先生可在此处?”
小厮掀开眼瞧了吴祖清半秒,一个打挺站起来,讲苏州话,“是沈先生的地方,你是?”
“鄙人姓吴,与沈先生有约。”
“原是吴老爷,小人眼拙,有些日子不见,竟没认出来!”小厮赔笑道,“吴老爷,里边请,里边请。”
书寓的客人无论年纪,一律称老爷。书寓的倌人也不在多,何况落寞后一楼只得几位。四下冷清,围绕着茉莉香片的气味。
吴祖清走上楼,一位老鸨相迎,“吴老爷,来得可晚,先生吃酒去了。”
“无妨,我在这里等。”吴祖清径自坐在阑干边的椅子上,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支烟。
老鸨划火柴为他引燃烟,笑说:“吴老爷这牌子的烟,我还没见过呢。”
“见笑了,我自己卷的。”吴祖清递给老鸨一支,“你请。”
老鸨道谢,细嗅烟卷,“吴老爷这烟叶子好。”
“是吗,这楼里香气浓郁,好不好能闻出来?”
老鸨点燃烟,吞云吐雾,“没错的,上好的烟叶子。”
这种烟叶是特制的,闻起来有清淡的异香,非嗅觉敏锐的人察觉不到。
本来这支烟作为接头暗号,要在夏令配克大戏院递出去的。没想到出了乱子,组织只得重新布局,与他在这书寓会面。
吴祖清吸着烟,忽然想起那张苍白寡淡的面孔。他特意到张记一趟,无非好奇。据司机说,所有女孩都吓坏了,只有她还那么镇定。
特质烟叶子比平常的燃得快些,老鸨抽完烟,说:“吴老爷,屋里暖和,进屋里等吧。”
吴祖清跟着老鸨绕廊走进深处厢房,他挑开帘子过门槛,门立即被关上了。一位穿棉袄衣裤的人不知道从哪儿闪到身前,二话不说搜他的身。
绑在手臂上的枪连同枪套被解下来,那人说:“请。”
吴祖清走进雕花拱门,看见坐在圆桌一端的男人。其貌不扬,很平凡,似乎去哪儿都不容易被注意到。
吴祖清说:“原来要见的当真是红倌人沈先生。”
沈忠全踱步上前,“是你。”
吴祖清适才笑了一下,“老师。”
“这儿不是学校,不过……这么多年了,能在上海相见也是缘分。”
吴祖清开门见山,“昨夜的事——”
沈忠全抬手示意他暂且不要说话,“人人都晓得,青帮与江浙商会去年共同给当局‘捐’了不少钱。其实他们私底下来往密切,对商会有所阻拦的,是青帮在收拾,而青帮的那些黑账、烂账由商会帮忙做清。有人要将他们这个秘密账目供出去,于是借我们的名头去逮人。哪晓得那小子持枪,闹出这么大动静。”
吴祖清说:“这么说,昨夜不是组织的行动,死的不是我们的人。”
沈忠全点头,“我们在上海的行动,被敌人盯得紧。昨夜要给你‘接风’,为了让新来的人得以施展,不暴露在敌人眼前,我们不得不默许他们这番行动,以干扰敌人的视线。”
“原来如此。”
“而且……未免走漏风声,这次我才单独见你。”
吴祖清凝重道:“有内鬼?”
沈忠全拧眉,“当下形势严峻,除了我的信号,谁都不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