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噤声。
冉秋同抬起双眼,这双苍老、浑浊的双眼里,藏着两个深深的旋涡。
“赶在明年开春前,把梅儿的婚事定了吧。照此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管家想到四小姐的婚事,眉间深锁,颔首道:“是。”
侯府的四小姐冉双梅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八年前,冉秋同把她许给了太子太傅李庆山的长子李胥,婚期前一月,李胥暴毙,死因不明,两家的联姻在一城流言中无疾而终。六年前,冉秋同又给冉双梅择了新一任夫婿——在水山庄何庄主的二子何文令,定于次年阳春成婚,年未过完,何文令在苏州酒肆与人冲突,死于对方的快剑之下,婚事再次告吹。三年前,冉秋同忍痛将冉双梅下嫁江湖新秀贺修,才一谈妥,贺修喷出一口热茶,当场猝死,一查,竟是早早就中了黑风寨的雷公藤。
至此,侯府四小姐克夫的传闻再包不住,近几年来,无一人敢与侯府攀亲。
管家从书房退出来的时候,令他脑仁发疼的四小姐已经回到了闺房中。她的闺房在西院,院中,种满了清幽的馨口腊梅。在盛夏的晨间,无花的腊梅只是一树树乌黑的枝杪,四小姐从这密密匝匝的枝杪下走过,被枝叶割碎的光箔像花瓣一样拂过她脸庞。她的脸美丽、清冷,却哀怨、疲惫,像于风雪中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而归。
丫鬟倩雪早早替她预备了水盆、脸帕,边伺候,边打探:“刚刚我瞧见东院那边忙里忙外的,可是大小姐也回来了?”
冉双梅淡淡地“嗯”了一声。
倩雪惊奇:“听说近来姑爷精神不济,我原以为大小姐定是走不开,没想到还是来了。”
冉双梅搁了脸帕,默不作声,倩雪瞅了瞅她的脸色,识趣地端起水盆退下了。
窗外,流云蔽日,卷走了桌上、地下的光,屋内空空荡荡。冉双梅走到窗前坐下,一张精致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依旧清冷、疲惫。这种疲惫,不是清水可以洗净的,也不是休息可以消解的。
冉双梅却就这样坐了一天。
吃完寿宴,离开喧嚣的人群,一轮素月已经挂上天边。冉双梅站在院墙外,抬头,发现那月仿佛挂在一丛丛梅枝上,一点儿也不遥远。她蓦地一笑,笑完,手腕忽然被人从后握住,那人一发力,把她带进了院里。
树影一层又一层,罩在两人身上,冉双梅猛然抬头,撞进一双冰冷而深邃的瞳眸里。
她心中一窒,迅速挣脱,退到了乌黑的梅树下。
“躲什么?”那人开口,声音冷然,带一丝愠怒。
冉双梅深吸口气,目视别处,良久才惨然一笑:“是啊,躲什么呢?有时候,真不想再躲了。”
那人道:“那就不躲了。”
冉双梅转头,看向他月影下英俊的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可此时,竟觉得陌生。
是因为他说,不用躲了么?
冉双梅忽然想笑:“花玊,你真的认为我们能有将来吗?”
月光幽凉,一如她此刻的心,攒足了疲惫与失望。八年了。他守着她,她等着他,以为总有一天,能等来他的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是,没有。八年了,他有一而再、再而三杀死她未婚夫的魄力,却没有说服花云鹤向侯府提亲的勇气。
他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吧。
这是一个死局。
冉双梅垂落眼睫:“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
她吞泪,转身。
花玊瞳孔一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待她停下,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冉双梅回头,眸光倏地一凛。
花玊急匆匆道:“别,别到此为止,我现在就带你走。”说完,握起冉双梅的手便往外去。
冉双梅睁大双眸,霍然出招直击花玊脑后,花玊一惊,急忙松开冉双梅,反手格挡,却不想冉双梅一招不成,二招追至,既狠且快,震愕之中,胸中一掌,当即后跌数步,撞在了院墙上。
冉双梅眼中更无一丝心痛之色,冷冷盯着面前捂胸喘息的男人,森然道:“你是谁?”
莫三刀咬紧牙,捂胸靠立在石墙下,看着面前这个哀伤又愤怒的女人,五味杂陈。
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花玊至今没有成家的原因,的确是他爱上了一个不能娶的女人。
这个女人,也的确是在山林中扇了长宁郡主一耳光的那一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并不开心。
不开心,不是因为身份败露,处境凶险,也不是因为自己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冉双梅的泪水,听到了她说给花玊的决绝之言。
那到底是什么呢?
莫三刀莫名其妙,自己也说不清楚。
莫三刀沉默的档口,冉双梅再次沉声道:“我问你,你是谁?”
莫三刀一笑,坦然道:“我是受长宁郡主胁迫,前来抓你的莫三刀。”他本来习惯性地要说“偷”,还好及时刹住。
冉双梅的眼神果然有变。
莫三刀还待再讲,忽然感觉有杀气迫近,侧目看去,赫然惊住。
不知何时,花玊本尊已巍然立于院门,身形颀长,眸光阴寒,虽不声不言,却静静地散发着森冷杀气,仿佛自地狱而来的罗刹,令人不寒而栗。
他转头,缓缓看向莫三刀:“那你的运气,看来不够好。”
余音坠地,铿然一声,莫三刀咽喉发凉,垂眼看去,竟是花玊的剑,已经刺进了自己的皮肤。
他是何时拔剑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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