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年多的功夫, 他不声不响地也懂事了。他本就早慧, 跟着父母从双门镇到金陵再辗转到京城, 经历过得多比早前在小地方缩着的时候就更聪慧开阔许多。许多事情,他心里都知道。白皇后今日与徐宴说的话他并非全没听懂, 有几件事还是听明白的。
一,上次认错孩子的国公府又一次认错人了,他娘并非国公府的女儿, 其实是白奶奶的亲生女儿;二,他爹和白奶奶在商议要将他送到白奶奶身边, 去当一个储君。
储君他知道,一国的太子,将来要治理国家的人。
小孩儿想不明白太子不是该皇帝的儿子才能当?为何他也能当储君?
马车吱呀吱呀地往前走, 很快便穿过街道, 到了城南。
事实上, 徐宴在城南有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且不管他用何种手段拿到手,如今这座宅子的地契在他手中。既然要做一些安排, 搬出苏家是必然的。在苏家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不小心便粉色碎骨。
天色还早, 今日刚好是大晴天。
马车在门前停下之时, 碰上苏家有客到。一辆奢华的马车抢在徐宴的马车之前停下来。马车四周立着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车把式匆匆跳下来,麻溜地取了脚踏凳放下来。正准备抱着孩子下去的徐宴掀开车帘,瞥到马车上的家徽,不着痕迹地将车帘给拉上了。
来人不是旁人, 正巧是禹王。禹王带了他的两位客卿过来国公府议事。
徐宴将车窗帘子掀开一点,盯着外面的人。在看到头一个下来的山羊胡书生以后,眼眸暗沉了下来。
虽尚未踏入朝堂,但徐宴有自己的渠道,对时政了解甚为灵敏。
昨日禹王一派上奏奏请武德帝立禹王为储君,被当众驳回之事,他早就知晓。此时看着禹王府的马车,不难猜出,禹王此次来国公府所为何事。
说来,禹王这位苏家的嫡亲外甥,自苏毓入府到如今还没有露过面。上回那次无妄之灾,禹王虽受苏恒所托亲自去长公主府要人,但只是给国公府脸面。对徐宴这位寒门出身空有一身才名却无所作为的表妹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长公主被传唤进宫以后,他见都没见徐宴便走了。
但他不认得徐宴,不代表徐宴不认识这位。这段时日徐宴一边忙于学业一边在京中走动,由两位师兄引荐结识了不少京中的权贵。这位禹王殿下,他曾在谢尚书府见过一次。
徐宴的马车尚未停稳。偏头瞥了眼安静等着的乘风。他拍拍孩子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出声。不管如何,他们父子如今不能与禹王正面撞上。
敲了敲车厢壁,命车把式先避开,绕去后门。
马车缓缓地动了,禹王正巧踩着脚踏凳下来,偏头一眼看过来。一辆普通的青皮马车倒也没有太吸引禹王的注意。正巧得知了禹王到来,国公府大门打开,苏恒领着仆从亲自出来迎接。
这么一打岔,谁也没去管刚才一辆马车的事情。
苏恒是难得才抽了空,迎了晋凌钺进府便领着人去书房议事。
书房里早已不少人在等着,除了苏威苏恒父子俩,苏家的诸多客卿和支持禹王的官员也在。等候多时了,晋凌钺一进来,众人站起身行礼。
晋凌钺抬了抬手,沉着脸走上首位,坐下来。
这段时日,素来宠爱禹王的武德帝对禹王的态度微妙了许多,尤其是这一次满朝文武奏请武德帝立储。与前几次试探不同,这一次武德帝大发雷霆,当众斥责禹王。
这种事,在早几年是从未有过的。武德帝素来宠爱禹王,大皇子二皇子如冷宫以后,禹王是除了长公主以外最得武德帝爱重的子嗣。前朝政务放手让禹王去做,他要什么,帮他曝露。可这次奏请武德帝立储一事爆发,禹王的境况渐渐艰难起来。
落入他手中的权利被收回去,朝中诸多事务由他负责的一旦出错便动辄叱骂,不分青红皂白收回交于旁人。这样的转变,令晋凌钺十分焦灼。
武德帝的举动出于何意,有眼睛之人都看出来。儿子长成,威胁到父亲的帝位。
尤其这几年随着晋凌钺手握实权,在朝中说一不二,武德帝对他的忌讳越来越深。在皇家这种地方,没有父子亲情可言。自古以来子强父弱,必定引起争端。禹王本就不是小心谨慎之人,强势暴戾的面孔一旦暴露出来,不择手段的秉性也随之显露。
而他的呼声越高,武德帝便会觉得坐立难安。毕竟任何一个帝王,哪怕再庸碌无为,帝王之威也是不容挑衅的。
晋凌钺如何不知武德帝的忌讳?但知道有如何?事已至此,决不能后退。
一来武德帝本性多疑,禹王的尖牙曝露在他眼下,在作出示弱姿态他只会更怀疑晋凌钺的用心。二来箭在弦上,晋凌钺讨好武德帝多年,自然比旁人更清楚武德帝此人的本质。必须有人推着才会往前走。若无人推,那立储之事便永远不会成。
登基为帝二十多年,武德帝从未提过立储之事。朝堂在先皇留下的重臣运行之下,他可以尽情地享乐。无功无过,自然不需要储君。
换言之,若无人强势的逼迫武德帝定下,他必定能拖到百年之后。
武德帝能拖,晋凌钺却拖不起,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武德帝年近四十有五,仍旧身强体壮,再活个二十年都不是问题。武德帝别的能力没有,繁衍子嗣的能力远超前几代先祖。七皇子八皇子正在长成,新生的皇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早已搬出宫廷的他,在武德帝心中的位置便会越来越小。
若当真二十年拖下去,指不定储君之位会落到谁的头上,尤其武德帝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
到定国公府与禹王苏贵妃一脉是天生绑在一起的,血脉相亲,荣辱与共。晋凌钺不好,苏家能好到哪儿去。武德帝如今对禹王暧昧的态度,势必影响到国公府的利益。苏威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就是在忙着拉拢朝中重臣。只有三皇子坐稳储君之位,定国公府才会好。
“廖先生呢?”晋凌钺环视一圈,开了口,“怎么不见廖先生人?”
廖先生是苏威的客卿,一个颇有些怪才的白面书生。几年前,苏威出门办事,在幽州与廖原相识。见这人年纪不大,但颇为有几分见识和才气。便将人带在身边,留作客卿留在国公府。
进了国公府,自然就是帮着禹王做事。
不得不说,苏威此人眼力很毒,识人善用。廖原自从进京以后,给苏威的几次进言,替禹王办的几桩事情,都做到了点子上。一来二往的,苏威给禹王引荐了廖原。廖原在禹王跟前就挂了号,几次分析形势都点对了禹王的心思,如今颇有几分倚重的意思。
“廖先生家中突发急事,昨日便匆匆归家处理。”苏恒回答道。
既然如此,晋凌钺便也作罢。
仆从们茶水端上,书房的门一关,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苏家前院忧心忡忡,徐宴父子的马车绕到角门从侧门进来,避开了人回到凌霄院。说来也是凑了巧,从侧门往凌霄院这个方向过来,避不开玉兰阁。
父子俩在走到玉兰阁附近,不巧地就碰上了在庭中赏花的白清乐。
徐宴一身月牙白长袍,乌发玉冠,姿容绝尘。手里牵着一个孩子从蜿蜒的小路走过来,满园的绿意仿佛流淌在他肩上。白清乐一看到来人便立即站起身来。
说起来,徐宴这才注意到,这位岳母的面上总是上了最精致的妆容,看人未语先笑。她的目光先是掠过乘风,然后柔柔地很自然地就落到了徐宴的身上:“这是从哪里来?”
徐宴停下脚步,在凉亭的十丈外站定,弯腰行了一礼:“母亲。”
白清乐衣着打扮十分年轻,丝毫没有她该有年纪的暮色。拿起石桌上的团扇,她牵着裙摆便款款地从凉亭走下来。此时天色还早,申时不到。暖洋洋的光照得刺眼,白清乐就在父子俩跟前站定了。她仰头冲徐宴笑了一下,半蹲下来,摸了摸乘风的头:“乘风跟爹出去了?外头可好玩?”
明明四十有四的年岁,嗓音还黏腻如二八少女。白清乐弯了嘴角笑起来,那一双桃花眼看人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钩子,“宴哥儿好似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