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1 / 2)

长宁揉揉眼睛,扶着脑袋撩开帘子,却是愣住了。

秦深站在这里,牵着那匹高大风骏的黑马, 平素在他手下极为乖顺的马儿如今躁动不安,鼻孔里不耐地哧着气,蹄子不耐地刨着地。

他一身黑衣,沉默地隐在黑暗里,像一尊无声的雕像,静静地守护着从这条路上缓缓驶来的长宁。

长宁脸颊上泛着酒醉后的酡红,双眼朦胧含泪,她从车窗里伸出手, 隔着一臂的距离, 手指虚点着描摹他的容颜。

如梦似幻,似真似假, 像一场千秋大梦,他是她唯一的真实,是藏在心尖上, 永远无法割舍的一点嫣红。

秦深看着她,目光专注,长宁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不顾从高高的车辕是否会崴着脚,她只一心地冲下去,跌入秦深的怀抱里。

长宁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喃喃道,“秦深。”她伸着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又叫他,“秦哥哥。”

她目光沉且痛,声音惶惶,是不安更是急切。秦深便伸手,扶着她的后脑按在怀里,声音沉稳极了,他应道,“我在。”

“我好累啊。”她疲倦至极,甚至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轻声说,“你背背我,好吗?”

秦深直接反身把她放到背上,轻轻地颠了颠,侧着头柔声问她,“回长公主府吗?”

长宁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额头眷恋地蹭蹭他的肩膀,“不想回去,去你的小院。”

秦深就背着她,在月下无人的大郢都城缓缓走着,身后跟着皇宫里出来的马车和那匹桀骜的黑马。

不知道走了多久,长宁突然开口问,“秦哥哥,你还记得父皇是什么模样吗?”

秦深认真地想了想,他倒还记得,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言简意赅地回道,“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长宁伸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秦深走得不紧不慢,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声音依然平稳,他道,“先帝仁厚,他执政的那些年里,至少他身边的人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

“他对我的皇兄们如何?”

秦深敏锐地捕捉到她说的是“皇兄们”,立刻就知道她必定是知晓了一些往事,但他依然如实地说,“先帝是个好父亲,就算几位皇子出身各不相同,但他一视同仁,从不会厚此薄彼。”

“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喽?”长宁总结道。

秦深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可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做一个好皇帝。”

长宁趴在他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很软,她轻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很好的夫君,是很好的父亲,可是他的儿子们手足相残,我的母后,他的妃子,最后葬送了他的性命。”

秦深脚步一下子停了,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长宁不需要,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长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有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裳里,她平静地说,“我身体里,一半流着父皇的血,一半流着母后的血,可是早在十多年前,母后手中就沾了父皇的血。”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好像没有人来爱他。”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想从他手里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利,他死了,他们还要借着他的荫护,享受着举世无双的尊荣。”

“也许生为皇室,从来不是眷顾,而是一种枷锁,父皇是,皇兄是,我也是。”

“可是我们谁都无法逃脱。”

秦深站定了,他仰头望着天上一轮皎洁明月,就像在望着他曾经无数次放在心里思念的人,可是这轮明月,也曾被乌云隐蔽,不见天日。

他有些艰难地问,“长宁,上一世,陈世待你好吗?”

长宁一僵,却不语。这些话她可以在皇兄面前毫无顾及地讲出,可以在皇嫂面前坦露坦白,可是面对秦深,她只愿隐瞒一世,让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犹豫片刻,还不待她回答,秦深便说,“此时让他逃脱,但终有一日,我会寻出他的踪迹,让他这辈子用这条命来向你赔罪。”

“我可以忍受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忍受你们三书六礼三拜九叩成亲,忍受自己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至少他不曾让你远赴边疆为质,这件事,我便该谢他。”他痛苦,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不能容忍,他得到了你,却不曾珍惜你,没有照顾好你。”

“最后更是下毒害你,他——该死!”

长宁揽紧了秦深,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心口,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父皇富有天下,最后却还是死于最亲近人之手,皇兄登上高位,却几乎是众叛亲离,她上一世死于非命,这辈子即将孤身远赴敌国——

像是一个逃不出的怪圈,一个无声的诅咒。

这辈子,她还有机会,活着回到故土吗?

她虽表现得平静,但终究是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人的幼鸟,她也会不安,会害怕,会恐惧,可是她不能退后一步。

长宁小声问,“你都知道了?”

是的,他都知道了。“我希望你这辈子能够平安顺遂,百事无忧。我会护你平安喜乐,百岁安好。”

“我送你西行出大郢的边境,也定会率千军征万马,迎你回来。”

“长宁,”他坚定地说,“我等你回来,你也等等我,好吗?”

好吗?怎么可能不好,只要秦深还在,哪怕让她等十年,等二十年,等到下辈子都可以。

“好,”长宁轻声应下,“等我回来了,你要娶我。”

秦深此时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她,眼神柔和道,“求之不得。”

空荡无人的街道,两条影子拉得斜长,却又亲密无间,贴近得像一个人,交融的,是落下的一个轻吻。

这条路再长,终究也是有尽头,秦深背着长宁,从宫门口一直走到了长公主府。

长宁抬头看着面前的牌匾,有些撒娇地踢了踢腿,抱怨道,“我不是说了,不想回长公主府吗?”

“可是我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卧房里只放了一张软榻。”他含笑道,“不知殿下想让臣睡在哪里?”

长宁有些脸热,是她思虑不周,因此只是含糊道,“诺大的将军府,还能没有一个待客的厢房了。”

秦深点头,“有是有,但是你忍心赶我去那里吗?”

这话便是有些唐突了,可是长宁还去软着声音答了,她说,“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