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泽从主星孤身来到布鲁克林,在飞行器上度过了数十小时才终于找到陆忱。
他将遍体鳞伤的小雄虫带出考核场地,送到艾朗德校医院,按着光子枪亲自守在诊疗舱外,直到接到通讯的莱恩匆匆赶来,才面无表情地上缴武器,走进监察室接受问询。
身受重伤的陆忱对此一无所知,他刚被送到医院时状态极其糟糕,整只虫的身体指标在临界点危险地徘徊,生平第一次展开的翅翼也无法收回体内,只能可怜巴巴地垂在身后,像两片饱受摧残的玻璃糖纸。
所幸雌虫们都受过“如何照料你的雄虫”的系统训练,叶泽在他昏迷后当机立断采取了优秀的救护措施,并迅速将虫送到医院,于是陆忱在诊疗舱里睡了个好觉,梦中仿佛一直有救命恩虫可靠的背影。
这使他感到安全极了,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一张极其柔软的床里苏醒,他挣扎着从那些羽毛般的织物中直起身,脚尖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一双手抓着肩膀重新按回到枕头上。
“您被注射了药品,需要保持内心平静、肌肉放松。”一道高大身影站在窗边,看他倒在床品的海洋里尤嫌不足,还上前将被角也一并掖好了。
“莱恩叔叔?”陆忱费力地辨认了一番对方逆光的模糊剪影,感到自己像被卡车从头到尾碾过一样,浑身上下到处都疼:“这是哪儿?”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脏仍在胸腔里有力跳动,这才有了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是校医院特护病房,您已经昏迷一整夜了。”莱恩回答。
陆忱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间特护病房为了迎合雄虫学生的喜好、缓解他们的病痛,内部装饰风格十分新奇可爱,在地球人陆忱眼中就显得非常“少女心”。
他盯着床架上垂落的浅粉色幔帐和一堆零七八碎、闪闪发亮的小玩具无语了片刻,伸手将自己头上戴着的浅蓝小睡帽摘了下来,忽然想到了那个砍星兽如同砍菜的雌虫:他冷硬坚强,宛如一把出鞘的钢刀。
小雄虫好奇地问道:“那个人、呃——虫呢?救了我的那只叫叶泽的虫跟我们在一起吗?”
陆忱惦念着这份救命之恩,一睁眼就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诚恳地向大恩虫表达谢意。
小雄虫的外祖是声名显赫的联邦元帅,莱恩退役前曾经担任元帅勤务兵,最近十年则留在布鲁克林星,负责照料长官唯一的孙辈,与远离家乡漂泊在外的小虫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他垂眸注视着陆忱的目光十分慈爱:“叶泽不在医院,等他从监察室脱身,我会带他来见您。”
这具身体绷紧了一瞬,对于“监察室”做出了本能的戒备反应,原主道听途说的许多传闻在脑内浮浮沉沉,陆忱心跳加快,立刻追问道:“谁把他抓去了?凭什么抓他?”
他的声线奶声奶气的,由于着急说话,中途还吸了吸鼻子。
曾经的军雌莱恩同样对监察室的职能如雷贯耳,他叹口气,为小雄虫端来营养剂:“雄虫保护机构在艾朗德学院的分部指控他蓄意伤害——对雄虫的肢体造成了严重损伤。”
陆忱懵了,他被营养液呛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他伤害谁?我吗?”
莱恩沉默片刻,为陆忱解释道:“我接到通讯就出发去医院,赶到的时候您正在手术台上,叶泽——那只军雌,他浑身是血,不肯离开手术室门前,坚持要等到您进修复舱。”
他没有将叶泽暴力违抗监察队执法、打伤好几只雌虫的事告诉陆忱,只是无奈地说道:“总要有人为您受伤的事承担责任,叶泽碰巧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因为您被伯朗兽袭击时确实只有他一虫在场,目击者也提供了这样的证词。”
经历大战后,虫族社会如今的雌雄比例达到了十五比一,雄虫脆弱、娇贵,承担着使雌虫受孕的神圣使命。
为了保护雄性,法律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弱者”霸凌“强者”的武器,尽管雄虫的手腕如此纤细,仍然可以轻易使雌虫发出哀鸣。
在此类涉及雄虫的伤害事件中,联邦法律和执法者一向选择疑罪从有,涉嫌犯罪的雌虫往往毫无争辩余地,这在地球人陆忱眼中简直荒唐至极,但眼下,他的救命恩虫正是因为如此可笑的原因身陷囹圄。
莱恩收回营养剂的空瓶,忧心忡忡地覷了一眼他的脸色:“您这次发病差点丧命,现在实在不该担心别虫了。”
叶泽供职于元帅私军,算起来也是莱恩的同僚,他虽然惋惜年轻后辈身陷无妄之灾,但毕竟亲疏有别,莱恩将小雄虫的身体状况看得更重要,坚决不肯让陆忱再为此事担忧。
他像个锯嘴葫芦一样拒绝回答任何相关提问,却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运用自己在布鲁克林的关系,为叶泽争取脱罪。
陆忱心念电转间想到了另一件事,他眨巴眨巴眼睛,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叶泽说他是奉命接我回家的……那外祖在主星还好吗?”
莱恩愣了下,答道:“最近主星不大安稳,但元帅身体健康,想必能将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陆忱的脸蛋红扑扑的,他又问道:“那我小舅舅呢?”
他说的是元帅唯一的雄子陈燃,曾经是中央研究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雄虫研究员,又因为相貌俊美、家世好,受到当时很多雌性的追捧。
陈燃十几年前在研究室里受到了强烈的射线辐射,如今仍然缠绵病榻,住在雌父家中。
莱恩老实答道:“也没听说陈少爷的身体有异常。”
陆忱暗自松了口气。
原主因为身患顽疾,从小就被教导为了保住性命,必须学会控制情绪,不能轻易大喜大悲,所以即便幼年时期受到雄父和新雌君的不公正对待,也惯于默默忍气吞声,以至性格有些懦弱、卑怯,就连班上的雌虫同学也瞧不起这样唯唯诺诺的雄性。
而习惯忍耐的原主能被活活气死,正是因为猝不及防之下被告知外祖死在主星、舅舅也突然暴毙。
别有用心者言之凿凿,还出示了星网上的头条新闻作为佐证,小雄虫听闻世上唯二疼爱自己的血亲双双离世,又急又气之下哀恸而死。
但陆忱不是原来那只软弱可欺的小雄虫。
他一向运气不好,是个十足的倒霉蛋,所以从不奢望命运的偏爱,是个目标明确又肯勤奋努力的人,更可贵的是心态平稳,在许多重要的大事上都能临危不惧、超常发挥。
现在他接手了小雄虫的壳子,原主的杀身之仇也就是他的不共戴天之恨,当然得向罪魁祸首讨个说法。
至于他自己,叶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呸,第一只虫,不但救了他的命,又因为自己陷入困境,陆忱自然不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