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笑:“你不是从户部来吗?”
“我从新荷楼过来。”
静王色变,扭头看向张制锦:“你去哪里做什么?”
石太医突然听见这种消息,不由兴奋起来,忙屏息静听。
张制锦道:“有个无知之徒前去闹事,打砸了一番。”
静王呆呆地看着他,几乎站起身来,可毕竟力弱,重又跌回了椅子里。
他倾身问道:“玉笙寒伤着了没有?”
张制锦道:“新荷楼的人拦的及时,人没伤着,多半是受了惊吓。且那人还扬言……说了些不逊之词。”
“是谁这么狂妄?”静王眼中透出惊怒。
石琉本以爲张制锦喝花酒去了,如今听说只是替美人解围,觉着有些不大尽兴。
可静王因爲心中愤怒,又喘了起来,石琉忙上前劝阻:“王爷!”
张制锦道:“是个不入流的地痞。现已经扔入牢中了。”
静王呼吸不稳,喃喃道:“这种人最是难缠,只要不死,始终还是要去骚扰的。”
张制锦瞥着他:“王爷想如何?”
静王垂首想了半天,把心一横:“我、我要亲自去一趟楼里。”
***
从入秋到立冬的这段时候,京城内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威国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跟叶翰林之女叶若蓁订了婚,又择了黄道吉日,定在明年六月成亲。
其二,新荷楼的那位清倌人玉笙寒,突然销声匿迹了,不过有人偷偷地议论说,玉笙寒其实是给一位贵人纳了去。
这第三件儿,便是永宁侯裴宣领了皇命,不日即将启程去南边公干了。
威国公府内,七宝先是因爲周承沐跟叶若蓁之事欢喜了几天,又因爲老太太身子转好,她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觉着自己总算没有白忙。
从承沐口中听说玉笙寒的事后,七宝暗中忖度玉笙寒到底是如何了,虽然她怀疑玉笙寒是去了静王府,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到底真相如何,大概只有静王知道……另外张制锦必然也是知道的,只可惜不能当面询问。
最让七宝悬心的,则是最后一件了。
在听说这消息后,七宝起初还想让周苹跟自己一块儿往永宁侯府走一趟。
正如周苹所说,七宝本不是个好记仇的性子,虽然先前跟周苹闹翻,但经过谢知妍到府,再加上府内的喜事等等……当然也缺不了周苹的主动亲近,七宝最禁不住人家对自己好,周苹多逗她几次,多缠着抱了她两回,她就再也不忍拉下脸了。
只是姊妹们虽然和好了,七宝仍是不放心周苹跟永宁侯的事,抽空就跟周苹提起,还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周苹却只是笑而不语,软软地把她挡了回去。
这次七宝想去永宁侯府,周苹道:“我不去,劝你也别去。永宁侯的性子你难道不清楚吗?他看似温和好性儿,但一旦下定决心,就无人可挡的。”
七宝道:“他可以不理别的,三姐姐的话他难道也不听?”
周苹道:“小糊涂鬼,我爲什么要说什么?这原本就是皇命,若不是老夫人病了,这会儿他已经去了南边了。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志在四方、建功立业,难道一辈子当个纨絝子弟?”
七宝听她说的铿锵有力,且十分有理。便跺跺脚道:“我不跟你说了,你不去也罢了,我自己去。”
周苹到底不放心,忙跟着去打听,听说七宝派人去找三爷周承沐了,周苹才算安心。
次日,承沐果然陪着七宝来至永宁侯府。
裴宣走出门口接了两人,七宝一见他,眼中便有万语千言,只是里头老夫人听说他们来了,喜的要立刻见七宝,於是只得先随了丫头进内。
七宝拜见了老夫人后,询问老人家的身体情形。
原来将养了这近三个月,老太太的身体竟已经大安,觉着比以往病倒之前还要康健几分呢。
七宝安心之余,不免问起永宁侯远行之事。
老夫人早看出七宝面有忧虑之色,便笑道:“是,他也早已经跟我说了,要在年前往南边儿去公干,这些年来,侯府没落的不成个样子了,可是你哥哥是个闲散的性子,不愿意参与仕途经济的,我便也由得他去罢了,横竖平平安安的就是。可如今圣上给他百户长之职,又交付他这般重要的差事,他自己又有了建功立业的心愿,我如何还能拦阻他?”
七宝忙道:“您的身子才好了,正是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这会子裴大哥出了远门,家里只剩下您一个,如何使得?”
老夫人笑道:“幸而是我好了呢,本来他早该启程,只因爲我的病才耽搁了,如果因爲我拦阻了他的前程,纵然我去了地下,又有什么面目对着侯府的祖宗?”
七宝见老夫人居然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一时怔怔忡忡。
老夫人望着她笑道:“你替你哥哥担心呢?那你可知道我们祖上,也是纵马疆场立下战功的,他毕竟是男子,应付得来。”
七宝低下头:“老太太,您是深明大义,可是我……”
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自是心软的,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了他远离了我?只是,小鹰翅膀硬了的时候,得让他们出去受点风风雨雨,不然一辈子窝在窝里,有什么出息呢?”
七宝觉着老夫人的话合情合理,简直跟周苹所说的如出一辙,就只叹气。
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何况,等他建功立业的回来,皇上恩赏了的话,将来迎亲,不管是我们府里,还是你们府上,也都风光些呀。”
说到这儿,老夫人问:“今儿你三姐姐没陪你来,她想必是又避嫌呢?”
七宝没办法回答这话。
老夫人却并没等她答覆,只笑道:“好孩子,回头你把你哥哥要出门的事儿跟她说说,让她别担心,横竖是爲了他们将来好呢。说起来我想起,之前你们太太来探病,我自以爲活不长了,还想在闭眼前看到他们成亲,那时候你们太太安抚说我的日子长着呢,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想起来,到底是我病里的人糊涂了。”
七宝含含糊糊,只忙又说些好听的话哄着裴老夫人。
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七宝见她精神极佳,才把心揣了回去。
这里说了半天,外头裴宣来道:“三爷说好回府去了。”
裴宣在进来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的笑声,进来见她握着七宝的手,眉眼带笑的模样,心中不禁一痛。
七宝这才起身向着老太太辞别,老太太又叫裴宣代替自己好生送了他们兄妹出府,又叮嘱让七宝以后常常过来,七宝都一口答应。
於是裴宣陪着七宝往外,才出上房,七宝已经忍不住问道:“裴大哥,你真的铁了心要去南边吗?”
裴宣点头,却并不多话。
七宝道:“眼见要过年了,伯母身体又好起来,怎不安安生生陪她老人家过个好年,偏要这时侯离开府里?”
裴宣一笑:“七宝,我知道是因爲你的缘故,石太医才能爲太太治病,你的这份心意,我不会忘了。只是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既然深受皇恩,就该爲国尽力,如今母亲的病已经好了,我总算也去了一桩心事。”
七宝道:“可是要建功立业也不必非得跑这样的远路,别说是太太,连我们也都担心的很呢?”
裴宣听到“我们”,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七宝自然是这么想的,只是别人未必都跟你一样。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对了,这次是你又欠了张侍郎一个情,以后、你就少到这府里来吧。”
说到这里,又一笑:“不过索性我要走了,倒也没什么了。”
七宝皱眉看着他,裴宣却望着前方,原来承沐正等在门边儿,见他送了七宝出来,就忙上前迎着。
裴宣并无多话,只看着承沐道:“好好陪着七妹妹回去吧。”
承沐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皱眉道:“知道了,你好生陪着老太太。”
裴宣仍半是温和地一笑,两个人拱手作别。
七宝临上车,还满目忧虑地看着裴宣,裴宣却只若无其事地向着她含笑挥手。
等马车启动,裴宣目送兄妹两远去,才回到里屋见自己的母亲。
裴家老夫人得七宝在跟前儿说笑了这半天,精神越发好了,笑问:“你送了他们出门上车了?”
裴宣点头。
老夫人叹道:“七宝这孩子也是心真,她一笑,看的人心情都也随着好了,怪道老太太那么疼她呢。”
裴宣顿了顿,说道:“母亲,儿子有一件正经的大事,还要跟母亲禀明。”
老夫人见他很是正经,不知何故:“难道除了你要往南边儿去公干的事,还有什么别的大事?”
裴宣点点头:“您先答应我,不能动一点儿怒,也不能着急。”
老夫人诧异之极:“到底是关於什么的?”
裴宣说道:“是儿子的婚姻之事。”
老夫人听他说是婚姻,本来一喜,可见裴宣脸色不对,心又一沉:“你……你且说。”
裴宣深深呼吸,终於说道:“儿子,儿子想解除跟国公府的亲事。”
老夫人正绷紧心弦,听了这句,整个人脑中嗡地一声。
裴宣忙上前扶着母亲,老夫人抓着他的手,颤声问道:“你在瞎说什么?好好的,又是从哪里说起来的?”
裴宣觉着老夫人的手有些发冷,忙道:“母亲且听我说明。先别急。”
老夫人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来:“你到底有什么缘故?若说不明白,我是怎么也不肯答应的。”
裴宣心中早就想好了一副说辞,这会儿见母亲如此,却有些说不出口,终究把心一横道:“母亲还记得,当初给我向威国公府提亲的时候吗?”
老夫人不懂,便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裴宣道:“那会儿本来咱们想求娶的是谁?”
老夫人微微震动:“你是说,七宝吗?”
原来当年裴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老夫人便给他张罗,只是虽然是侯门之家,听来尊贵,但其实因爲并无实权,到这一代且又没落了,所以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
只有一天老夫人去国公府赴宴的时候,见了七宝,当下便喜欢上了,回来后跟裴宣说了此事,裴宣因爲跟周承沐周承吉都有交情,听说是他们家的女孩儿,倒也中意。
只不过裴宣却是个年少老成的人,因爲国公府老夫人溺爱七姑娘的消息早就街知巷闻,裴宣自己也听承吉承沐说过多次,所以虽然没有见七宝的面儿、不知她生得如何绝色惹人喜爱,却也知道这般大家子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女孩子,性子娇贵的很,自己的府中并没有其他的长辈,母亲且又身子弱,若是娶了新妇进门,必要是个能干的,至少可以替裴老夫人分忧解难。
但是七宝那种女孩子,只能给别人宠爱着,她又怎么会明白如何处置家事,照顾婆母呢?
所以裴宣思来想去,便终於劝说老夫人改变了主意。忖度国公府的几个女孩子,三姑娘的名声极佳,虽是庶出,但从小儿是夫人身边长大的,爲人大方得体,又跟着夫人学会了料理家务等等,简直是上上之选。
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孩子,本来早该定出去,只碍於她的身份,太高门的瞧不大上,那些中等或者偏下之家,国公府又不肯委屈了她,所以才略有些障碍。
裴宣因爲母亲孤单,所以也想早点定亲成婚,府里也好热闹些,於是一番踌躇,母子两人才定下了三姑娘周苹。
果然去威国公府一说亲事,国公府十分欢喜,即刻答应了。
如今老夫人听裴宣旧事重提,不是很明白。
裴宣放开老夫人的手,跪在地上。
心中突然想起八月十五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周苹绝情的脸,裴宣垂着头一笑,道:“儿子、儿子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七宝,这些日子,常跟她见面,未免有些情不自禁,那天跟七宝相处的时候,竟是有逾矩之举,正好给三姑娘看见了。”
老夫人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她顿了顿,又决然道:“不对,我并不信你会是这样轻狂的人!”
裴宣的心底,又浮现那日在国公府的角门上跟周苹对质的场景:你既无心我便休,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想让那个女子蒙受污名。
何况要是说出真相,只说周苹已经跟自己离心,所以那天苗夫人才没立刻答应冲喜之事,岂不是更让裴夫人心冷?
裴宣道:“儿子想了许久,终究惭愧,也觉着不能误了三姑娘,所以才想在临行之前,解决了此事。”
老夫人往后,靠在牀边坐着。
她本来极爲惊愕,又有点失望跟恼怒,但是看着裴宣跪在地上的样子,又想起七宝在自己身边说笑的模样,老夫人眼中不禁也有泪光涌了出来。
半晌,老夫人缓缓道:“当初我本想替你求娶七宝,你偏让我去求三姑娘。你……是爲了我跟这个家里着想是不是?你觉着七宝烂漫娇纵,当不得掌家之妇,所以才选能干精明的三姑娘?”
裴宣垂着头,已经忍不住泪落。
老夫人眼中的泪却已经落了下来:“你是我生的,你的苦心我怎么会不明白?到底是我连累了你,咱们府里连累了你,不然以你的身份,自然可以不必考虑那许多,也自然求得到七宝。”
裴宣跪着往前,伏在老夫人膝头,忍着喉头的哽咽:“母亲,儿子没有想那许多。只是……母亲只保重身子,等儿子办好了这趟差事,回来后加官进爵,将来自会配一个高门大户品貌俱佳的淑女……”
裴宣说了这两句,却心如刀绞。
老夫人抚着他的头,流泪点头:“我知道你的心。好吧,就都依你,只是……记得跟国公府商议妥当,别坏了两家的情面。”
裴宣闭了闭双眼:“是。”
小雪来临之前,威国公府跟永宁侯府以周苹跟裴宣两人八字冲克爲理由,解除了婚约。
对这件事,京内众说纷纭,有说永宁侯府老夫人之前病的很严重、多半是八字冲克的缘故,也有的说威国公府的七姑娘就很流年不利,难道也连累了三姑娘如此?
七宝虽然早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但当真这一天来到,仍是让她无法接受。
从老太太那里听说这消息后,七宝就把自己关在了暖香楼里,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任何人,饭也少吃,同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百般劝慰却无济於事。
小雪这日,天冷的异常。
七宝裹着被子趴在牀上,偷着看书。
突然听到外头拍门声响,原来是苗夫人的贴身丫头绮罗突然来到。
同春迎出门口,在屋檐底下接着问道:“绮罗姐姐,什么事这么着急?”
绮罗因爲走的快,有些气喘吁吁,她拍拍胸口,压低声音道:“太太让我快来告诉,让姑娘先别出去,张家来人了。”
同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来的什么人?”
“是户部尚书高大人,还有张家的四爷、六爷,”绮罗的眼中跟嘴角都洋溢着笑:“你怎么不懂呢?自然是来给七姑娘提亲的!”
七宝正在帐子里暗中竖起耳朵,隐隐听见提到自己,却还不以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