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祥收剑抚胸,运息在体内走了一遭,知道受伤并不重,但毕竟算是在赵漫手中输了一招,也抱拳说道:“好说。”
赵漫望向前路,说道:“在下为追寻偷走少林金蚕袈裟、武当七玄经的女子雪艳而来。听闻她尚有意偷取峨嵋派的龙湲宝剑,正派中人正大举出动追捕她。王大侠可知她的下落?”
王凤祥没有回答,却再度举起了长剑。赵漫凝视着他的剑尖,若有所悟,长叹一声,说道:“乞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得遇王大侠并与阁下过招,痛快淋漓,喜甚幸甚,所愿已足。”说完一抱拳,率领丐帮弟子转身离去。
王凤祥见他如此干脆爽快,倒也颇出意料之外,收回长剑,目送着丐帮众人离去。
待丐帮众人去得远了,楚瀚才从树上跃下,但见王凤祥脸色甚白,他方才尽全力与赵漫相斗,体内毒性未能驱尽,又受了内伤,此时已有些支持不住。
楚瀚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想起数年前在京城见到青帮和丐帮起冲突,肇因就是雪艳偷走了少林的金蚕袈裟,青帮因好奇而来京城瞧热闹,丐帮为保护少林名声而出手驱赶青帮离京。如今这少女仍旧我行我素,不但偷了武当的七玄经,更打算去偷取三绝之一峨嵋派的龙湲宝剑。
楚瀚自己是当代神偷,如果下手的是他,定当小心谨慎,更不会让人知道他想出手取物,也绝不会让人知道事物是被他取走的;但这雪艳仗着绝世武功,心高气傲,年纪轻轻便有着帝王般的气势,公然出面夺取秘笈,更不在乎与全中原武林为敌。如今她分娩未久,女儿幼小,正是最虚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虎侠为了保护她,什么都不顾了,甚至抱伤去与赵漫决斗,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他想到此处,不禁暗暗为虎侠的深情所感动,至于雪艳为何偷取这些秘笈,王凤祥既不曾告知,他便也不敢多问。
王凤祥喘了口气,说道:“我没事,运一下气便行了。”当下盘膝坐下,凝神运气。不到一柱香时分,他便睁开眼睛,说道:“上路吧。”
二人一起上马,往雪艳离去的方向缓驰而去。楚瀚见他脸色仍甚苍白,骑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这一场剧战显然对他的消耗损伤甚大,短期内不可能再与人动手,忍不住劝道:“王大侠,你为了保护雪艳姑娘,不惜与整个正派武林作对。但你二位武功就算再高强,雪艳姑娘终究需要休养身子,照护婴儿,你一人也敌不过这许许多多的敌人。不如还是躲起来一阵子,避过锋头再说。”
王凤祥脸上神色有些哀伤,却并无半点困窘无奈。他缓缓说道:“楚小兄弟,男子汉该做的事情,不论多么困难艰险,都得去做。雪艳姑娘是我心爱之人,我便豁出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楚瀚听他说得斩钉断铁,语意坚决,心中感动,说道:“王大侠,我不是说你不该保护雪艳姑娘,而是想劝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此关头,还是能避则避才好。”
王凤祥转头望向楚瀚,微微一笑,说道:“世间偏偏有许多让人无法躲避的事情。我这一生做过不少傻事,很多人笑我愚蠢,但回想起来,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当年我若没有去做这些傻事,我也就不会是今日的我了。”
楚瀚对他的过去所知不多,不明所指,说道:“愿闻其详。”
王凤祥吸了口气,说道:“十七岁那年,我武功初成,虽不能称天下无敌,也可说是少有敌手。但我却为了相救一个被奸商陷害的乡里小贩,甘愿代他入狱。当时要越狱也不是难事,我却乖乖地在黑牢里蹲了两年的时间。”
楚瀚听了,不禁极为惊讶。他听闻虎侠的大名时,只知道人们对他的绝世武功敬佩无已,对他的性格则褒贬不一,有的说他重义轻生,有的却说他偏激执着,然而不论褒贬,人们言语中对他都充满了敬畏。楚瀚却料想不到,虎侠和自己一样,年轻时也曾蹲过黑牢。
王凤祥续道:“这两年中,多亏一个好友四处奔走,终于凑足了钱,将我赎出了牢狱。武林中人都笑我是个蠢蛋废物,若非武功太差,不然怎会被衙役捉住关起?也有人鄙夷我曾坐过牢,视我如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那时有位鲁东大侠窦广收留了我,百般讨好于我,盼我替他效命。不多久,我便发现这人表里不一,侠义名声虽响亮,暗地里却无恶不作。我揭穿了他的假面具,令他身败名裂,却被武林同道说我这是恩将仇报,狗咬主人。”
他说到此处,苦苦一笑,又道:“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世间的是非黑白,不是由人们评说出来的。是非黑白只存在我自己的一念之中,我不再依附任何人。至今我仍保持这个信念,如果我的良心不让我做什么,我便绝对不会去做;而如果我的良心告诉我该去做什么,我便勇往直前,宁可让天下人指责耻笑,也要坚持到底。”
楚瀚专注而听,心中激动,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虎侠的这个‘侠’字是怎么来的!”
王凤祥哈哈大笑,说道:“今日人们称我虎侠,昨日却唤我‘囚徒’、‘走狗’,明日说不定又叫我‘虎贼’了。我对于他人的评价称谓,只当它是个屁。百年之后,谁知道后世会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或许彻底将我遗忘了,或许当我是千古罪人。但是人生在世,哪能去理会这许多。我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每日喝得下酒,睡得着觉,那就是了。”
楚瀚听了,不禁暗暗点头。他自小到大,从没有人教导他做人的道理,也从没有人勉励他成为英雄侠者。然而虎侠的这一番自述,却让他豁然开朗,原来人是该这么做的,侠客是该这么当的。他第一次体悟到:自己学了这一身的飞技取技,绝非命中注定要做一辈子的飞贼偷子,端看如何运用而已。
王凤祥抬头望向天际,说道:“我今日尽我所能,保护雪艳姑娘,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伴侣,为我生了孩子,而是因为我打从心底敬重她是个光明磊落的奇女子。或许许多年后,岁月会证明,雪艳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抬起头,露出笑容,说道:“王大侠,我明白了。你是个侠者,你有你的坚持。我是个乞儿出身的飞贼,但心中向往侠者的风骨,也有我的做法。”
王凤祥一笑,问道:“是吗?你打算如何?”楚瀚道:“这一路上,我请两位作我的客人。我一定好好地护送两位和令千金到庐山去,找到扬钟山大夫。”
王凤祥笑了,纵马驰近,伸出手来,与楚瀚双手互握。楚瀚心中感动,知道王凤祥是真正将自己当成朋友了,暗暗下定决心:“我定要保护他们周全,不让他们受到半点损伤。”
楚瀚果然说到做到。他下手偷盗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扮成个富商,租了两辆大车,购置了一些布匹,让王凤祥、雪艳和仪儿坐在大车中,以布匹作为掩护。他一路小心谨慎,拣最不起眼的市镇客店留宿,张罗饮食衣物,将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王凤祥得以安心养伤,雪艳也能专心照顾女儿,休养身体。即使沿途不断有武林人物前来盘问追查,楚瀚总能不露破绽,不动声色地设法将人引开。这一段路走下来,即使正派武林中人紧紧搜寻,几乎没将地皮都翻了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雪艳的半点踪迹。
王凤祥对楚瀚的这番心意十分感动,这晚他唤了楚瀚入房,问他会些什么武功。楚瀚说了自己在三家村中所学,说来说去都不外乎飞技和取技。虎侠暗暗摇头,心想:“这孩子除了轻功和偷窃手法外,什么也不会。”问道:“受人攻击时,你如何保护自己?需要制服恶人时,你如何出手?”
楚瀚搔搔头,说道:“受人攻击时,我便逃走;制服恶人,我是不会的。我们三家村家规极严,只可出手取物,不可伤人杀人。”
王凤祥道:“我并没要你伤人杀人,只要你懂得自保和制服恶人。你飞技虽高明,但在受人围攻或遭高手攻击时,也难以自保。遇上恶人时,你若半点制服人的手段也没有,也不是办法。这样吧,让我教你点穴的法门,加上你的轻功,至少能自保和制人。”
楚瀚大喜,他从没想过名满天下的虎侠竟会答应教自己武功,连忙拜谢道:“小子能得王大侠指点武功,感激不尽!”
王凤祥当下问他是否熟悉人身上的诸多经脉穴道。楚瀚许多年前在扬钟山家养伤时,曾稍稍接触到一些经脉穴道的名称,但这时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王凤祥并非医者,也不要求他记清所有的经脉穴道,只教他记得人身上的十多个重穴,如死穴、昏睡穴、麻痹穴和哑穴等等,并且教他运劲点穴的技巧。点穴乃是一门十分高深的功夫,需得配合内家真气方可运用自如。楚瀚长年练习“蝉翼神功”,在体内累积了源源不绝的清气,运用于奔跑纵跃之间,因此方能随时使出超卓的飞技。这时他将清气转用于点穴,倒也能驾轻就熟,王凤祥教了数日,他便领会了大半。但学会了点穴并不足够,如果对手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楚瀚还没来得及近身点穴,便会被对方击伤或震飞。
王凤祥道:“你本身武功不强,只能靠轻功身法和灵巧指法,出奇不意地制服敌人。敌人若是已有防备,切莫与敌人正面交手。”楚瀚点头受教。
王凤祥每日与他互相拆招练习,楚瀚对点穴之功体会渐深,知道点穴的效用,全掌控于自己出手用劲的深浅,对手受伤可轻可重,确实是一门极为有效而并不凶狠霸道的功夫。楚瀚感念王凤祥依循自己的资质功力,特意选了这门特殊的功夫传授给自己,对他的感激崇拜更甚于前。
第五十三章 卜隐仝寅
这日四人将近江西首府南昌。南昌是个繁华热闹的大城,楚瀚不愿到人多的地方,便在城外的一个小镇停留。此地离鄱阳湖不远,沿湖再往北行,到达九江府之前,便是庐山了。楚瀚替王凤祥和雪艳略作装扮,来到一间虽小但十分干净的客店下榻。他到外边找客店的掌柜张罗食物,忽见一个形貌清奇的青年来到面前,躬身说道:“楚师傅,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瀚心中又是惊诧,又是警惕,他初到此地,怎会有人识得自己?莫非是京城旧识,还是仇家?他正忐忑未答,那青年已道:“楚师傅不必惊慌。在下周纯一,乃是仝寅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往年在安邑师门,曾与楚师傅有一面之缘。”
楚瀚这才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他在安邑采盘时曾见过多次的仝寅的小弟子周纯一,仝寅接见他时,这小弟子也随侍在侧。当时周纯一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如今他已年过二十,面貌仍旧白净温和,优雅淡然,似乎岁月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楚瀚望着这个青年,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出手取三绝之一紫霞龙目水晶时,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比周纯一还要小上几岁;如今七八年过去了,自己在这许多年中所经历的种种沧桑险难,绝非那一道道咪縍曾细数轻抚的伤痕所能说清道尽。而眼前这个青年却一如往昔,丝毫未变。可想他所过的这两千多个日子,大约每一日都平淡稳定,一成不变吧。
周纯一望着楚瀚,心中似乎也动着同样的念头。他们彼此都清楚,即使二人年龄相近,然而他们所处的世界天差地远。周纯一永远不需要面对楚瀚曾经经历的种种困境磨难,而楚瀚也永远不会明白周纯一长年跟随师长钻研星相卜卦,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两人互望了一阵,周纯一才垂下眼光,行礼说道:“楚师傅,家师着我来请您入房一叙,有事相告。”
楚瀚惊道:“仝仙老人在这儿?”周纯一道:“正是。家师刚好经过此地,临时动念卜卦,算到有位故人在此,便令我出来寻找,邀您相见。”
楚瀚心中惊异,请周纯一稍候一阵,回到房中,向王凤祥和雪艳禀报了此事,说道:“我往年与仝老仙人曾有一面之缘,这去拜见他老人家。酒菜我已让店伴准备了,一会儿送进房来,请二位自用。”
王凤祥自然听说过仝寅的名头,知道他是当世大卜,双目虽失明,但卜术高妙,精准无误。他点头道:“你快去拜见仝老前辈,不用挂心我们。”楚瀚便告退出房,跟着周纯一来到一间客室之中。
王凤祥和雪艳吃过晚饭后,雪艳抱着仪儿在房中休息,王凤祥独自出来走走。但见那客店外厅甚是空旷,只有一对夫妻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儿坐在角落,那丈夫约有四十来岁,一身灰布长袍,高鼻长脸,相貌特异。他向王凤祥望了两眼,便起身走上前来,行礼说道:“这位可是人称虎侠的王凤祥王大侠?”
王凤祥没想到在这荒僻客店中也会被人认出,站起身回礼道:“正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那中年人目光深邃,说道:“敝姓凌,名九重,忝为家师仝老仙人座下大弟子。”
王凤祥肃然起敬,他知道仝寅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便是卜名已传遍山东的凌九重,另一个便是关门弟子周纯一,年纪尚轻,还未出师。当下说道:“原来是凌先生,幸会,幸会。不知令尊师和凌先生怎会来到这小邑?”
凌九重道:“此地是家师的祖坟所在,他老人家每年都要来此祭拜。我则是从山东赶来,专程来请家师替犬子取名的。我夫妇中年得子,只盼他将来有点儿出息。”
王凤祥问道:“却取了什么名?”
凌九重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妻子怀中的男孩儿一眼,说道:“家师说道,这孩子腹中有江有河,颇成气候,因此给他起了个‘满江’的名儿。然而这孩子没有继承家业的命数,在卜卦一道上难有大成。”
王凤祥笑道:“子女有无成就,在我看还是次要。凌先生爱子身强体健,已算好的了。我们只教小女能活过一岁,便心满意足了。”
凌九重惊道:“令嫒却是何事?”王凤祥叹道:“先天不足。”凌九重闭上眼睛,掐指略算,才睁开眼,说道:“有救。你们此行,是去寻扬钟山扬大夫吧?”
王凤祥一怔,说道:“凌先生何由得知?”凌九重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随家师学艺二十年,并非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