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知道扬钟山定会尽心医治仪儿,放下了一桩心事,送走了王凤祥等后,便带着小影子径往北去,赶赴京城。
本册中提到的大越国是汉化非常深的中国属国,在明朝永乐、洪熙、宣德的二十年间,曾被明朝出兵征服,直接受明朝统治,称为“交趾”,设府、州、县,由中央直辖。明廷统治期间,在交趾大力推行儒学教化。后来大越人民不堪明朝官员的压榨,起兵抵抗,其中清化豪族黎利势力甚大,多年潜藏于老挝,暗中储备抗明。因明朝派去大越的文官武将皆所用非人,黎利多次大败明军,明宣宗皇帝终于决定撤兵,黎利便建立了“后黎朝”,后世称他为“黎太祖”。宣宗很不愿意封他为王,不断饬令他寻访前朝陈氏后裔,但黎利坚称寻访不着,并上表称各头目耆老皆推举他为王,宣宗始终不许。直到宣宗宾天,黎利也死去,他的儿子黎麟才被继位的英宗封为“安南国王”,自此对明朝朝贡不绝。
《大越史记全书》是越南的编年体通史,以文言汉文写成。据记载,黎圣宗洪德十年,皇帝命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司业吴士连编修《大越史记全书》。编史的起因,是因黎圣宗“禀睿智之资,厉英雄之志,拓土开疆,创法定制,尤能留意史籍。”亦即这位皇帝武功也有了,文治也有了,转而留心历史文化,因此下令修史。
可能由于《大越史记全书》是由圣宗下旨起编,书中对他的褒辞特别多。除了前述仙童托生的故事外,还有说到他年轻之时样貌神俊异常,“帝之生也,天姿日表,神彩英奕,岐岐然,嶷嶷然,煌煌然,穆穆然,真作后之聪明,保邦之智勇也”。一出生就端庄得如天神一般。又说他后来奉藩入京师,“日与诸王同经筵肆学,时经筵官陈风等见帝容止端重,聪睿过人,心中异之。帝愈自韬晦,不露英气,惟以古今经籍、圣贤义理为娱。”从小就喜爱读书,乐于学习圣贤道理,真乃孺子可教。而且还懂得韬光养晦,谦虚退让,不引人妒忌。
臣子对皇帝拍马屁是没有底线的。书中继而说他“天性生知,而夙夜未尝释卷,天才高迈,而制作尤所留情。乐善好贤,亹亹不倦,宣慈太后视若己生,仁宗推为难弟”。不但将黎圣宗说成生而知之的圣人,更称许他热爱读书,早晚书不离手,擅长作诗填辞,兼且热心慈善,亲近贤人,勤奋不懈,连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当朝摄政太后宣慈太后,他三哥的母亲,也对他特别好,当他亲生儿子一般;甚至跟他是竞争对手的三哥,也当他是难弟(即贤弟之意),真是非常成功完美的一个人。
然而无论黎灏有多么聪慧贤明英俊,他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原本做皇帝绝没有他的份儿,按理这皇位是轮不到他的。而他为何能当上皇帝,关键在于他的大哥黎宜民。
黎灏的父亲黎太宗名叫黎元龙,亦名黎麟,是黎太祖黎利的次子。他十一岁即位,是个沉缅酒色,不怎么成材的皇帝,最后死于女色,得年二十岁。他十六岁时生了长子黎宜民,黎宜民一出生就被封为皇太子,但其母杨氏贲母以子贵,骄纵不堪,少年皇帝一怒之下,将杨氏贲废为庶妇,顺带将皇太子之位也革掉了。太宗死后,二儿子不知是早死还是母亲不够厉害,总之继位的是三子黎邦基,当时才两岁,由母亲宣慈太后阮氏英摄政。那时四子黎灏才刚满一岁。
许多年后,始终不服气的废太子黎宜民二十岁了,竟然发动叛变,率兵攻入升龙,杀了十八岁的三弟仁宗皇帝,他的母亲宣慈太后自杀,黎宜民便当上了皇帝。但他篡位不过八个月,就被大臣阮炽、丁列等发兵声讨诛杀,史称废帝。众臣见太祖二子皆死,只好迎立天纵英明、刚满十八岁的四子黎灏为帝,黎灏便在兄长的自相残杀下当上了皇帝。从太宗到废帝、仁宗以至圣宗即位,二十六年间连换了四个皇帝,都是父子兄弟,而且不是儿童就是青少年,年纪最大的才刚满二十岁。
大越国的皇帝称号一本正经,与中国如出一辙,从太祖、太宗、仁宗、圣宗、宪宗、肃宗,以至德宗、明宗、昭宗,到每况愈下的神宗、真宗、玄宗、愍宗,凡历二十八帝,三百六十一年,比明朝的十六个皇帝、两百七十六年还要长久。即使撇开史书中对黎灏的加意吹捧,客观地说,黎灏乃是在位较久,而文治武功都卓有成就的一位皇帝。
《大越史记全书》本纪中对他的评价为:“帝创制立度,文物可观,拓土开厚,真英雄才略之主!虽汉之武帝唐之太宗莫能过矣。然土木之兴,逾于古制,兄弟之义,失于友于,此其所短也。”说他的功绩连汉武帝、唐太宗都比不上,这在我们看来,大约是很有疑义的。最后跟中国史书一样,仍旧冠冕堂皇地损了他两句,说他也有短处,就是太爱营造华美的新式建筑,而且对兄弟不怎么友爱,但这点不禁令人怀疑,他又能如何友爱兄弟呢?大哥篡位叛乱被诛,二哥史书没提,三哥被大哥杀害,最后就剩他自己孤伶伶的一个,要让他友爱谁呢?
附带说一句:后黎朝首都升龙,又称东京,即今之河内。升龙在当时乃是大越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与中国和爪哇等地有蓬勃的海上贸易,人口众多,物产丰饶,交通发达。
大越国素为中国各朝代的藩属国,文化交流密切,典章制度和文字都以中国为宗。至今我们仍能从以汉文写成的《大越史记全书》中一窥明代大越国的历史,而早已舍弃汉文传统、使用新创越文的今日越南人,却只能从翻译中得知自己的历史了。
(第二部完)
神偷天下.3,悲欢无情
第五十四章 太监汪直
在见过仝寅之后,楚瀚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必得回去京城,就近保护小皇子。但他记着自己对怀恩的承诺,仍未想妥应当如何入京,才不会自毁诺言、触怒怀恩。他在京城外的小镇上待了几日,此地离京城不远,他想探听一些京城中的消息,再作打算。
这日他带着小影子走在街上,忽见一个童子迎面走来,向他行礼,递上一封信,说道:“楚师傅,主人派我送信来,邀您相见。”
楚瀚甚是惊奇,低头望向那童子,见他十来岁年纪,面孔白净,却是从未见过,怎会认出自己?他惯见宦官的神态举止,看出这童子是个小宦官,不知为何却穿着常人的衣服。他打开了信,但见里面写着一段字:楚公公钧鉴:睽别多年,急盼相见,有要事相商。善贞字楚瀚一惊,他知道“善贞”是纪娘娘的名字,连忙问道:“人在哪儿?快带我去!”那小宦官道:“请跟我来。”
楚瀚随那小宦官走去,心头十分兴奋,盼能即刻见到纪娘娘,但随即想起:“娘娘怎可能离开皇宫,来到这京城之外的小镇之上?那么这小宦官究竟要带我去见谁?是了,想必是娘娘派出来传话给我的使者。”
他跟在小宦官身后,走入一条小巷,进入一扇偏门,里面是一座隐秘的宅子。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影壁之后的一间厅堂上。但见堂上安然坐着一人,身着宦官服色,手中拿着一只茶碗,正自悠闲地啜着茶。他听见二人进来,眼也不抬,只淡淡地道:“你来啦。”挥挥手,那小宦官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楚瀚望向堂上这宦官,但见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身形高瘦,面目清秀,浓眉大眼,皮肤略黑,光滑细嫩;手指纤长,指甲整齐,衣衫纤尘不染,显是个极为谨慎精细之人。
楚瀚感到这人有些眼熟,但宫中宦官逾万,他曾照过面的总有数千个,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他走上前去,向那宦官行礼,问道:“请问公公高姓大名?找我来此,是否有话要传给我?”
那宦官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抬起头来,但见他双眼精光闪动,面容隐含着一股难言的戾气和野心。他说道:“楚瀚,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咱家姓汪名直,我们在宫中会过几次。”
楚瀚微微一凛,他当然听过汪直这名字,知道他曾在万贵妃的昭德宫中担任给事,后迁御马监太监,颇受万贵妃的信任,跟梁芳的交情也不浅。但他长年被万贵妃派去外地物色名驹,很少待在宫中,因此楚瀚对他的印象不深。这样一个万贵妃的亲信宦官,怎会持着纪娘娘的信来寻找自己?他忍不住问道:“原来是汪公公。这封信……”
汪直微微一笑,说道:“那是假造的,专为骗你乖乖来见咱家。”
楚瀚脸色一变,但见汪直仍旧微笑着,说道:“你别担心,纪女官的事情,宫中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怀恩和他的亲信之外,就只有我了。只要我不去跟万贵妃或她手下那姓百里的爪牙说,就暂时不会有事。”
楚瀚心中一凛:“他这是在威胁我了。这人怎会知道小皇子的事?就算怀恩和手下口风不紧,但小皇子的秘密也不可能传到汪直这样的人耳里!”心中对眼前这人充满了不信任,冷冷地道:“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说?”
汪直笑容收敛,面色转为冷酷,说道:“楚瀚,咱们先说说往事吧。你的事情,咱家知道得可多了。你原是个流落京城的小乞丐,后来被三家村的胡星夜收养,学了一身胡家飞技。胡星夜死后,你跟锦衣卫作对,受了重伤,被扬钟山救活了,并治好了腿伤。之后你为了保护扬钟山,自愿跟随梁芳入京,被下入厂狱,打得半死不活。在牢中待了一年多,升格为狱卒,混得还算不错。成化五年,你被梁芳送入净身房,入宫服役。表面上你在御用监任职,但暗中干的,却是专替梁芳刺探皇帝和娘娘们的秘闻,偶尔也出京去替他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盗取珍奇宝物。成化六年,你在宫中撞见了纪女官和初生的皇子,从此出手保护,日夜守卫。后来锦衣卫百里缎追查太紧,你不得不向大太监怀恩输诚求助。怀恩答应出手保护小皇子,条件是你得立即滚出京城,你才逼不得已,狼狈离开。怎么,楚公公,咱家说的可都对吗?”
楚瀚听到最后,只觉得全身冰凉。他在宫中的经历虽有不少人知道,但能从他做乞丐说起,以至发现小皇子和离京前后的,却绝对没有。他立时想到:“我定是被梁芳和怀恩出卖了,才让这人得知我的一切来龙去脉。”转念又想:“但是怀恩为人正直,行事谨慎,又怎会轻易对人说出小皇子之事?梁芳知道我出身三家村和我在宫中替他干些什么勾当,但并不知道我曾在京城做乞丐,也不知道小皇子和怀恩把我赶出京城等情;小凳子和小麦子知道我入宫后在梁芳手下办事,也知道小皇子的秘密,但不会知道我的出身和我暗中替梁芳办事的细节。张敏和他手下的宫女,甚至吴娘娘和她的宫女,对我的事情知道得更少。这汪直怎会对我的往事了如指掌?”
他离京已久,宫中有何变化,自然无法掌握,此时只能尽量镇定,说道:“你想如何,就直说吧!”
汪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更带着几分鄙视和不屑。他笑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说道:“你再听下去,便会明白咱家所为何来了。你当年在京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堤岸,醒来后却出现在扬钟山家中。你可知是谁将你送去扬家的?”
这件事情楚瀚从未想出个头绪,他在大越时,曾向百里缎问及此事,但她也并不知道内情。难道当年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的,竟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太监?这人又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多年来从未现身,从未说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汪直见他脸色变幻,露出微笑,举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眼下这一刻,缓缓说了下去:“那时你年幼无知,不自量力,竟然出手去救那个姓上官的小娘皮。咱家当时便坐在那城门旁的茶馆之中,将你放走她的经过都看在眼里。后来咱家跟上那群锦衣卫,见到你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等他们走后,咱家便爬下河岸,将你送去了扬钟山家。”
楚瀚隐约记得,当时茶馆中确实坐了一个年轻宦官和一个小宦官,但他仍旧不敢相信出手救了自己的就是这人,说道:“我怎知道你所言为真?”
汪直撇嘴笑着,又道:“咱家救过你,还不只这一回。韦来虎这个人,你可没忘了吧?”
楚瀚一呆,他在韦来虎的净身房中所受到的惊吓,这辈子绝不会忘记。而韦来虎为何独对他刀下留情,让他未曾净身便入宫服役,他却始终不知道原因。韦来虎当时只说是有人命他莫给他净身,因此没有下刀,但那人究竟是谁,楚瀚却从未能探明真相。
汪直凝视着他,微笑道:“很好,很好。你没忘了。当年给了韦来虎一大笔银子,要他放过你的,正是咱家!”
楚瀚呆在当地,直瞪着汪直,良久说不出话来。这人跟自己毫无瓜葛,自己在宫中数年之中,他也从未出面相认,却在暗中帮过自己这两个大忙,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次让自己免去了净身的一刀之厄!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汪直并不回答,却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子,才撇嘴说道:“你眼下这等模样,是不可能再混入宫中的了。可惜啊可惜!”
楚瀚自也清楚,他十六岁离京,在广西、大越、贵州、江西等地转了一圈,此时已有十九岁,身形结实,满面须茬,确实再也不能让人相信他是个宦官了。百里缎在大越时,只瞧他的模样,便已猜知他当初混入宫时必有弊病。想起百里缎,他不禁想到:“不知百里缎回到皇宫后,是否曾找韦来虎盘问?”忍不住问道:“韦来虎如何了?”
汪直淡淡地道:“你不用担心,咱家已经解决了。”楚瀚瞪着他,追问道:“什么叫解决了?”
汪直抬起下巴,手指轻轻敲击茶杯边缘,说道:“告诉你也不妨。那个叫百里缎的锦衣卫,一回京便将韦来虎捉起,向他逼问关于你的事情。我早他一步,预先割了韦来虎的舌头,让那混账逼问不出东西来。之后我看韦来虎撑不了多久,便派人去将他做了。”
楚瀚听他语气轻松平常,割舌杀人对他显然都是小事一桩,不禁背脊发凉,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不择手段的冷血刽子手,和百里缎的残忍狠毒大约不相上下。他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仍旧没回答我,你我素不相识,当初为何要送我去扬大夫处,又从韦来虎手下救了我?”
汪直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说道:“怎么,救你就一定得有理由?你见到人家命在旦夕,或是见到小男孩儿要净身入宫,难道不会想救他一把?”
楚瀚道:“那你为何独独救我,不救他人?”
汪直哈哈一笑,说道:“咱家自有道理。说穿了,原因也简单得很,因为你对咱家来说最有用。”
楚瀚听他语气轻蔑冷酷,忍不住打从心底对这人生起强烈的憎恶。即使他一生最重恩情,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因为这人曾施恩相救,而心甘情愿替他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