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脸色微微一变,董慈看在眼里,接着温言道,“以杀止战杀降杀俘固然可以重挫敌国的实力,但兄台有没有想过,数几十万人众的军士皆是年青力壮之人,其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兄弟子孙,诸君闻之尚觉悲愤慨然,其父其母其妻其子焉能不恨,过一城杀之,平一国杀之,岂不是举城恨秦,举国恨秦,兄台易地处之,焉能不剥秦皮抽秦骨,长此以往,诸侯百姓趁其弊导其势,纷纷暴动而起,国之安危何在?”
“得一时之胜,何来长治久安?”
举国举城恨秦,天下尽数恨秦,得一时之胜,何来长治久安。
这正是杀戮俘虏屠城百姓最为致命的弊端和隐患,为政者当察之。
董慈此言此意一出,场内叫好声一片,那兵家弟子似是没应对过此类的言语,匆忙之下回了一句,“就事言事,民乱兵乱皆是兄台一家之言,便是确有其事,那也是以后的事,介时再出兵治乱不迟!”
董慈毕竟纳长百家,当下只觉这弟子并未学到兵家的精髓,摇头道,“兄台这就错了,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你病重了再来治病,祸乱已经兴起了才去堵截,跟口渴了才挖水井,上战场了才打造兵器有什么分别,当真如兄台所言,岂不晚矣!”
董慈话音刚落,有一人朗声应喝道,“兄台说得好,在下也有一言对刘兄,斩首俘兵屠戮城池虽是可以威慑四方,但余城百姓知道战败必死,必定会焚舟破釜拼死一战,军民一心之下,胜负尚且难说,如此只怕也不符合刘兄你兵家之言罢!”
此人言毕,不少人得了启发又争先出来支持辩驳,直将那几名秦国学子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拱手认输,全场哗然,当下便有人语气激动地大声道,“吾等上书秦王,劝说秦王善待韩魏两国兵俘!诸位作何想?”
方才出口帮腔的士子也振臂一呼,扬声道,“吾等提议联名上书秦王,善待败国兵俘!”
董慈一听这话眼皮就突突跳了起来,见许多士子慷慨激昂地出声响应,这下连心也蹦蹦跳起来了!
一半是被厅堂里的气氛感染的,一半是为自己参与闹事给慌的。
秦国向来没有善待俘虏这项外交政策,一群读书人义愤填膺上书秦王想颠覆一项几百年未变的国策,这跟造反有什么分别……跟赵小政作对,动辄就是人头落地还要被剁成肉末的下场,想想就能让她的小腿肚子抖起来。
士人多豪情义士,尤其有不怕死不怕累的墨家弟子在场,几句慷慨激昂的高声呼和便将士人侠肝义胆的情绪调动了起来,众人口里呼和着上书秦王上书秦王,当下便刀刻的刀刻,书写的书写,气氛热烈,一时间热火朝天差点没将房顶也掀了去。
兴平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呆站在了原地看着厅堂里的学子忙来忙去。
董慈忙把他拉到了一边,头皮发麻地低声问,“兴平你怎么突然就说要善待战俘了?”
兴平看着厅堂里热烈讨论着的学子士子们,神色间也带了些懊恼,低声回道,“老奴当时也没想太多,六国之人本就惧秦畏秦,断不能让这些主杀的论调谣言成了领头一家独大起来,否则传出去,天下人当真以为咱们秦国人嗜血杀戮成性了……”
秦国暴[政本是六国公认的事实,这本就没什么好遮掩的,兴平一颗热爱秦国的心,董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看着忙进忙出的学子们,心里慌慌的腿脚都有些发软,士子们联名上书秦王这种事不算小事,介时赵小政想装不知道都不行,介时进退两难,处理不好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士人动荡……
要命……她好像给赵小政惹祸了。
董慈一想着赵小政盯着她面无表情深不可测的模样心里就瘆得慌,这种不详的预感在方才帮腔的兄弟拿着笔墨过来找她的时候更强烈了,直接淹没了头顶成了灭顶之灾。
这位年轻气盛的士子先是朝董慈行了个大礼,清秀的脸上满满是感激之色,感慨道,“方才兄台之言如当头棒喝,字字珠玑直击人心,若非兄台言辞锋利切中要害,吾等当真以为秦当屠民矣!在下替韩魏两国之民谢过兄台高义!”
高义两个字她哪里当得起,董慈忙侧身避让,连说不敢当,士子手里捧着文简笔墨往董慈面前一递,目光热切,“还请先生在此处留下名讳,共举一事!”
董慈看着榜首特意给她留出来署名的位置,心里恨不得自己手残了才好,朝年轻士子讪笑了两声,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她已经不敢想象赵政看见这份联名文简时候的表情了。
年轻学子看了名字呆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抬头看了董慈一眼,眼里震惊之色还没散去,脸颊上先飘出红来,有些别扭僵硬地朝董慈行了个礼,埋头匆忙走了。
董慈正想着赵政的事情,一时间倒没注意到,厅堂里的士子们忙着去投递文书竹简,都结伴出去了,不一会儿除了仆从就剩了董慈兴平两人。
这书舍本就是为了士子们论道论政设计的,二楼虽是有房间,但布置得巧妙,坐在里面虽是看不见一楼厅堂里的情形,却也能清清楚楚将下面的言论听到耳朵里。
赵政今日领着吕不韦王琯来东临书舍相请名士张耳陈馀,朝事说完正想回宫去,见下面热闹起来便坐着听了一听,没想到半途就有一道温和清越的声音茬了进来,不是董慈是谁?
她晨间起不来的时候清越越的声音就会变得软绵绵的,搂着他撒娇的时候又乖又挠心,他想分辨不出都难。
赵政有些牙痒痒,有点想将这个不安分的惹祸精拎上来咬两口,或者按在腿上揍她一顿!
可惜他今日来有正事,房间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吕不韦王琯,张耳陈馀分坐两边,楼下的言论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张耳年纪二十几,正是好义之年,当下便笑道,“这等事怎么能没有臣下与陈馀,王上稍坐,待我俩去去就来!”
吕不韦与王琯闻言皆是笑出了声,吕不韦摇头失笑道,“这二十万俘兵尽交于二位贤弟之手,去向已明,还凑这等热闹做甚么!”
陈馀哎了一声摇头笑道,“纵是不为署名之事,那小兄弟如此少年英才,也定要结交一二才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这小兄弟说的自然是董慈了,举国之人恨秦,举天下之人恨秦可谓当头棒喝,长治久安四字也由不得他们不放在心上。
吕不韦王琯认不得董慈的声音,也认出了兴平的声音,略猜一猜也能将事情摸个透亮,王上没开口引荐,意思也很明显,毕竟是闺阁少女,于情于理现在也不方便见。
思及此吕不韦心下便有了主意,看了自家王上一眼,拉着王琯起身,朝陈馀张耳乐呵呵拂须笑道,“这位小友与老夫相熟,改日引见给二位贤弟便是,眼下还是随老夫先回相国府去,兵将之事需请国尉一起商议再定,咱们先走罢,走罢!”
赵政点头应允了,陈馀张耳便也正了神色,与赵政行了礼,随吕不韦王琯先行一步下楼去了。
赵政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这才领着赵高下了楼。
董慈才出了书舍没几步就呆住了,因为路上的士子们朝两个一身白袍的男子行礼,口里称呼道张兄陈兄,兴平好奇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说了一句,“这两位想来便是名士张耳陈馀了。”
董慈呆了一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停住脚步问了一遍,“谁?”
那两人匆匆上了辆马车,车夫扬了马鞭马车便走了起来,不一会儿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
兴平见董慈问,便回道,“老奴听王兄弟说的,书舍里的两位高士,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馀,原先是信陵君的座上宾,投奔东临书舍有一段时间了,威望颇高,吕相国推举了入朝为官,听说是要做郡守的。”
郡守这官职可不小了,董慈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心说历史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怎么不知道这两个造反头子还在秦国做过官……
还是跟陈胜吴广连着项羽都有莫大干系的关键造反头子……
董慈正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发呆,忽地听见了旁边兴平惊喜的唤了一声,“老奴见过……公子……”
董慈听见了,但以为是成蟜,她心里还沉浸在张耳陈馀给赵政做过官的事实里回不过神来,反应也就慢了一些。
赵政看了眼背对着他的董慈,缓缓开口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基本修改完错别字了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