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宝瓶口镶着金边,黑洞洞的瓶肚无知无觉,装下一颗又一颗晶莹泪珠。
骄外唢呐声激荡冲云霄,谁也不知喜庆骄内是另一番情景。
很快甩在迎亲队伍后的长街上,亦有不少魏府下人围观,少不得指点楚延卿高头大马的俊朗背影,惊叹公主府嫁女,嫁得当真风光无限。
热闹议论声传进魏府,魏无邪正抬脚跨进正院,老眉毛挑得高高的,“怎么就你一个?几个小的呢?”
“外头实在闹腾,左右睡不好午觉,就让孩子们去后头园子玩儿了。”陈氏按着额角苦笑,老早就将孙子孙女打发走,见魏无邪一身朝服就奇道:“怎么还没往宫里去?”
皇子娶亲,招待朝臣、亲眷的宴席摆在太和殿和交泰殿。
陈氏没去公主府吃酒,只派魏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出面。
“不急。六皇子亲自接亲,且有得折腾。”魏无邪不以为然,有感而发道:“如果安安还在,今年正满十八。从前你总说一定要多留安安几年,等她满十八才舍得让她出嫁。今儿趁着朱门坊热闹,我陪你喝一杯。”
陈氏一时失神,直到鼻端充斥酒香,才惊觉魏无邪是拎着酒坛子来的。
一坛陈酿,酿的是醇酒,也是为父为母的深厚慈爱、美好祈盼。
十八年前爱女呱呱落地,她尚在坐月子,魏无邪就急慌慌抱来一坛女儿红,亲手埋进窗外大树下。
她抱着襁褓隔着窗户笑,笑魏无邪已非初为人父,却偏心偏得没边儿,疼女儿疼得眼里没儿子。
一晃经年,原来隔着的不是窗户,而是生死。
陈氏怔怔望着刚换过窗纱的薄透窗户,双眼被夏日骄阳逼出水光,哑声开口泪先滚落,“我要是没记错,六皇子妃的小名也叫安安?”
她也曾因爱女对念浅安另眼相看,可惜时势弄人、缘份难测,爱女和念浅安渐行渐远,她乍见长大后的念浅安,就闹了不愉快,再生不出欢喜。
幼时书信成了遗物,深锁在库房中,她不曾翻看,不敢翻看。
三年祭后,是爱女冥诞日。
“怪道那天你不许我开这坛好酒,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陈氏并非软弱性子,泪中带笑怨怪道:“同名不同人,安和公主如果知道你这样促狭,借着她女儿的婚事缅怀我们家安安,指定能气得边骂晦气边打上门来!”
魏无邪哈哈笑,伸手抹老妻纵横泪珠,美胡须一翘又一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念家不知。管别人是否觉得晦气,我觉得喜气就行。”
陈氏无奈嗔怪,“混说什么神神叨叨的。既然来找我喝酒,就别卖弄你在外头那些怪腔怪调。”
她举杯相碰,呛啷轻响砸在心头。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过几杯黄汤下肚,陈氏就撑不住躺倒,魏无邪轻手擦去老妻脸上泪痕,悄声退出正院,拎着半坛酒静立片刻,抬脚走向外院书房,越走越笑得欢快。
进屋停在蚁山前,揭开小盖泼掉清水,往小水缸里倒好酒,“小蚂蚁,来尝尝十八年陈酿女儿红,喝好酒造好窝,今后就能蒸蒸日上咯。”
一旁长随干瞪眼:他家老爷才不会发酒疯这么掉价,肯定是想拐着弯儿折腾他!
忙暗搓搓紧贴蚁山,准备回头就把酒倒掉。
魏无邪不理长随,转身飞起老腿,一脚踹翻孔震,“不知所谓的臭小子!宫里宴席还没开,你倒先喝上了!赶紧洗把脸,跟我赴宴去!”
孔震松开几乎捏碎的酒杯,起身用力抹了把脸,“我没醉。”
他没醉,只是难受过头,麻木得不知何去何从。
“念大姑娘出嫁你喝闷酒,念六姑娘出嫁你这喝的也是闷酒?”魏无邪一双厉眼上下扫视孔震,抖着老腿嗤道:“有病!”
第205章 世风日下
他是有病,心病。
送出那个包裹后,他或许该庆幸,至少心病没有长成心魔。
孔震心下苦笑,一张喝酒不上脸的冷脸又阴又僵,嘶哑声线听不出半点隐痛,“您爱学魏四骂人也就罢了,到底岁月不饶人,别学魏四爱跟人动手动脚,没踹疼我反而伤了自己。”
“喝两口黄汤,倒会打趣人了?”魏无邪眼中厉色散去,扣上官帽瞪眼笑,“你师母尚且不管我,你个臭小子倒管得宽!”
说罢不再理会孔震,老手一背跨出书房,转瞬气势全变,哪里还有半点嬉笑怒骂的痕迹。
孔震打马在前,全不知身后宽敞舒适的官轿中,悄无声息闪进一道矫捷身影。
抬头露脸,竟是劫人那天的近身手下之一,入骄后单膝跪地,紧挨魏无邪脚边低声道:“两天前深夜,司员大人曾’造访’过公主府。在绮芳馆墙上停留不过短短几息,没有逗留。去时带着个包裹,回时包裹就不见了。属下无能,这两天没能查出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他始终放不下那天孔震和念浅安打的哑迷,事前只当孔震针对楚延卿或公主府,事后越想越后怕,怕孔震目的不单纯,阴差阳错下害人不成反害己,思虑再三,转头将首尾悉数告知魏无邪。
如果对孔震的忠心,要用背主告密来换,他也认了。
魏无邪垂眸看手下,眼底思绪却和眼前人无关,静默半晌忽然轻笑,“看来臭小子倔归倔,看人做事倒也不糊涂。”
臭小子自然指的是孔震。
手下讶然,忍不住抬眼看魏无邪,正对上一道如有实质的深深目光,“你们几个原是我送进飞鱼卫给阿震做帮手的。以前你喊阿震指挥佥事,现在你喊阿震司员大人,既然始终在阿震身边做事,就要认清楚阿震才是你的主子。”
语气,视线,霎时如泰山压顶。
手下额角不自觉迸出冷汗,忙垂眼叩首道:“属下……谨遵训诫。”
他不解魏无邪那句轻笑,但听得懂魏无邪此话何意。
这次告密,魏无邪不计较他出于忧心一时背主,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以后无论孔震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吩咐,他都必需听命服从。
手下凛然过后反而心头一松:魏无邪心中有底,却依旧这样敲打他,可见对魏无邪来说,他的担心不值一提。
他彻底放下忧虑,魏无邪也不再废话,推开骄窗放眼远望,看着下衙后等在宫门口的儿子们,笑语已无骇人重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