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尤听了,既怜又恨。简庄犯了错,不但不知自省悔改,反倒越发往险僻邪径偏执孤行。这哪里是在修圣贤?孔子何曾这样教过弟子?何曾绝欲断念?他只是要人分辨欲之是非可否,曾明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便是最讲绝欲断念的佛家,也不曾这般自残自毁,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也一样去化缘求食。
他是生生被其师程颐那句“存天理,灭人欲”所毒害。其实,程颐也并非要人断绝人欲,他曾解释分明:“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未者,人欲也。”他只是劝人节制,莫要过度,更莫泛滥不止。简庄这般服毒绝食,何尝不是另一种不知节制、过度泛滥?
赵不尤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气闷闷回到家中,却见万福候在院里。
“赵将军,昨晚卑职收到信,立即去拘捕了那冰库小吏邹小凉,将他押至开封府。他胆子极小,未等推官审讯,便招认了。果然是他下的手,先将铜铃偷偷藏在书箱底下,又穿了条细线到窗外,夜里在外头扯动铜铃,引诱老吏开箱查看。他哭着说,是受人指使,并不知那铜铃有毒,以为只是耍弄那老吏。见到老吏昏死,才怕起来——”
“指使者是何人?”
“他说认不得,那人是在街上拦住他,许了他去膳部宴享案的差事。今早我我去礼部打问,他果然被分派去了宴享案,那里一个簿吏年老辞任,空出一个缺来,邹小凉又正好算写得来。面上的确是公事例行,并无不妥。但那是个肥差,掌管柴米酒果出入,多少人盯觑着?越无不妥,便越不妥。只是这底下沟沟汊汊,比汴京城的阴沟暗渠更繁密,实在无从去查。不过,他倒是留意到一处,说那人左手生了六根指头——”
“六根指头?”赵不尤顿时想起彭影儿暗室墙上所画那个六指手掌。
看来,那是彭影儿临死指证。他将自己被困暗室、渴饿而死之恨,妻子与人通奸私奔之怨,都归之于清明寻他去游船上演影戏之人,而那人一只手生了六根指头。
这两个六指人,应是同一人。
此人铺排梅船神仙降世,干涉朝廷吏职差选,这一连串铜铃毒杀命案,自然也是他谋划。连耿唯这等朝廷命官,升降与生死,竟也被他操控,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说到这六根指头,怕是和瑶华宫那桩怪事有关?”
“什么怪事?”
“几天前,瑶华宫一只狗子不知从哪里叼了块肉在吃,有个女道仔细一瞧,竟是人的手臂。唬得忙去唤了其他女道,从狗子嘴里夺下吃剩的半只手臂。众人又沿着狗子一路拖洒的血迹,寻到后园一丛芍药后面,见土中一大张咬烂的油纸里竟还有另一只手臂,是左臂,那只手是六根指头。”
“哦?你们可去查过?”
“您也知道,那瑶华宫虽为道观,却是贬放后宫嫔妃的所在。当年哲宗皇帝的孟皇后被废后,便幽禁在瑶华宫,至今仍在里头做女道士。那里门禁极严,男子不许踏入。开封府接到这案子,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请宫中内侍省代为查问,内侍省差了一名殿头官去了瑶华宫,却未问出个一二,只得带了那一只半手臂出来,交给了开封府。开封府也只查验出,骨节粗大,臂肉粗壮健实,应是男子手臂。男子手臂为何会埋在瑶华宫后园?身体其他部位又在哪里?这些都无从查起,也没有苦主来诉,加之这一个月来,四处怪案蜂起、凶事不断,开封府忙个不迭,便将这桩事情搁下了。可眼下看来,这六指手臂得再查一查。只是,内侍省再靠不得??”
赵不尤想到一人,抬眼朝堂屋内门望去,见瓣儿从帘子后露出半张脸,也正望向他,满眼急切,不住点头。
二、兄弟
冯赛随着周长清来到后院角落一间僻静空房。
主管扈山打开了门锁,冯赛走进去一看,里头三人手脚都被捆着,分别拴在两根房柱和一条床腿边,谭力不在其中。三人年纪相当,都不到三十。面目寻常,行走街头,恐怕都难以认出。其中一个矮壮、一个高大魁梧,接近之前听到的于富和朱广二人。另一个中等身材,恐怕是樊泰。
三人一齐扭头瞪向冯赛,眼里都没有惧意,反倒有些嘲愤。冯赛原本是来问罪,看三人这神情,都是市井间热血汉子,并非贪谄怯懦之辈,胸中积的恼恨顿时散去许多。
“你们是于富、朱广和樊泰?”
三人仍瞪着他,都不答言。
“谭力藏在何处,你们自然也绝不肯说?”
三人眼中嘲意更增。
冯赛一时间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三个人。
“我是樊泰——”那个中等身材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们几个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虽说是吃了那白脸奸人的骗,却也是自家失了眼、昏了头。落到这地步,也是合该。如今做已做了,该打该杀,由你,只是,心里吞不下这恨。汪兄弟不顾性命,救我们逃出那铜矿,又带我们来京城,这三个月里,享尽了人间富乐。那柳奸人先哄汪兄弟,说谋到官府那些钱,全都拿来救济困穷,汪兄弟信了他,我们也跟着一起信了。等得着那百万官贷,柳奸人却变了脸,将那些钱全都私卷走了。汪兄弟寻他算账,却被他害了性命??”
樊泰眼圈顿时一红,其他两人也一起垂下头,朱广拴在柱子后的双手更是捏紧拳,骨节咯吱吱响。
冯赛应了句:“我也要捉他。”
樊泰忙抬起眼:“那奸人已取走了那些钱,冯相公若想捉他,恐怕不易。我们手里却有一样要紧物事,他一定想拿回去。我们能帮冯相公捉他。”
“哦?什么物事?”
“是个人。”
“什么人?”
“冯相公可听说清明那天那只梅船?那船上有个紫衣人——”
“紫衣人?”冯赛大惊。
“清明那天,我们帮那奸人捉到了紫衣人。那奸人反复叮嘱,让我们看紧。听他那语气,那紫衣人无比紧要,他自然正在四处找寻。”
冯赛越发吃惊。周长清却似有些不信,满眼疑虑盯着樊泰。
冯赛忙问:“谭力看着那紫衣人?”
“嗯。这一向,我们三个在一处,谭力藏在另一处,守着那紫衣人。”
“谭力一直藏身在一只船上?”冯赛猛然想到,清明那天,谭力便是躲在一只船中等候李弃东。这些天,与其去陆上寻找隐蔽之所,不若一直躲在那船里,只要不到下关锁头,他可让船来回游动。汴河之上,每天来往船只不断,谁会留意到他?
樊泰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帮冯相公捉到那奸人。”
冯赛心头迅即升起一丝隐忧:“你们每天在虹桥一带会面?”
“嗯,只照面,不说话。”
“昨天也没有说话?”
“昨天说了,我得到那钱袋的消息,便靠近他船边偷偷告诉了他。”
冯赛忙说:“我能猜到,他也能猜到!你得赶紧带我去寻见谭力!谭力听你们说了那钱袋之事,一定会在附近探看。柳二郎若是猜到,昨夜恐怕已经带人去寻谭力了!”
樊泰听了,又惊又疑。
朱广在一旁忽然开口:“冯相公说得在理,你赶紧带冯相公去寻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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