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是突破了道德和律法的束缚,那些对待他人毫无来由的恶意。
再然后,是麻木於现实之后对一切哀鸣都理所当然的漠视。乃至践踏着同类、追逐利益,将曾经的牺牲尽数泡在脑后的遗忘……
为了自己,不惜破坏他人。
为了蝇头小利,不惜遗祸无穷。
为了野心和权力,不惜率兽食人。
那些从人世之中所萃取出的恶意,可以称之为原罪的东西化为了匕首,贯穿了槐诗的灵魂,将一点点的钉进这一片地狱之中。
令燃烧的光芒熄灭。
那些武器无法杀死他,他将自己再度重铸,凝结成钢铁,同死亡拔河,未曾放弃。
而吹笛人,只是冷漠的松开了手。
“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槐诗。”
他俯瞰着那些逝去的一切,后退了一步,淡然道别:“这一片求索追逐之后所创造的绝望之土,这便是与你相衬的葬身之地。”
不必再浪费时间,去亲自费尽心机去砸碎这一块顽铁,去用自我的意识一点点磨灭槐诗的灵魂。
这里就是他为槐诗精心挑选的目的。
时光会毁灭一切。
在超越时光的白银之海中,一瞬间可以变成永恒,同样,永恒也不过是一瞬,就在这依旧运行的废弃层里,推演还未曾继续。
离开这里之后,只要一秒锺,那数十万年的时光就会将他彻底蒸发。
他将无声消散,如同一名理想国的成员一样,永恒的融入这一片铸就残忍现实的废墟之中。
就这样,伴随着冷漠的道别,门扉在吹笛人身后,悄无声息的关闭。
只留下永恒的寂静。
还有地狱中已经毫无意义的时光。
只是一瞬间,一切都已经结束。
永恒已经无声流过。
此刻,宏伟到看不到边际的验算层中,人智的圣殿之下,满怀着欢欣的大笑声响起。
伴随着那澎湃的潮声,无形的阶梯拔地而起。
名为混乱的长路与此展开,自无数主张的矛盾和预演的灾害之中,节节延伸,通向了再生计划的尽头。
那一扇隔绝着他和永恒人智的大门。
此时此刻,吹笛人哼唱着地狱中的歌谣,踏上了这一条播撒灭亡的道路。
一步,又一步。
直到身后,有门扉开启的声音响起。
他的脚步停顿在半空中之中,不曾回头,不愿意再去看那一张令人作呕的面孔,只是看着前方。
隐藏着薄雾之下的面容和神情,就仿佛要将一切狰狞和怒火吞尽。
“啧,槐诗……”
就在他身后那一扇破碎的大门里,从往昔的残骸里爬出的亡魂伸出了手。
艰难的,坚定的,爬出了永恒的地狱!
在那一片永恒的黑暗里,究竟度过了多久呢?
槐诗已经忘记。
一百年,两百年?
亦或者是,一千年,一万年?
在冻结的沉睡之中,就连钢铁都为之锈蚀,风化,渐渐消散。
可在朦胧和煎熬中,他却听见了挖掘的声音,好像土石翻卷的细碎声响,以及,沙哑的声音。
在呼唤他的名字。
“槐诗。”
有人在重复着他的名字:“槐诗,槐诗,槐诗。”
喋喋不休。
他说:“槐诗!!!”
倾尽全力的,用朽坏的肺腑和被撕裂的肺腑,呐喊。
呼唤他的名字。
就像是过去的所有人一样。
让破碎的钢铁面孔,微微颤动了一瞬。感受到那些钉进自己灵魂中的匕首消失无踪。或许是已经被拔出,亦或者,是在漫长的时光中也随之风化,消散。
所存留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自己,还有,永恒不变的地狱。
仿佛有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但却毫无踪迹。
然后,他终於看到了,眼前那一张衰老干枯的面孔,徒留形骸,仿佛枯骨一般的轮廓。
“槐诗……槐诗……”
那一双漆黑的眼眶里,空空荡荡,灵魂的火花在艰难的跳动着,仿佛风中残烛。
看着他,语无伦次。
“我终於……我终於……找到你了……”
哪怕是在近乎永恒的消磨中,一切都分崩离析,可在那一张干瘪又破碎的面孔之上,槐诗却分辨出了某种分明的喜悦和解脱。
他看着槐诗的面孔,一遍遍语无伦次的重复:“终於……找到你了……”
就仿佛喜极而泣。
可是干枯的灵魂中却再无眼泪。
除此之外,忘记了所有的话语。
在漫长又漫长的寻觅中,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不能放弃……
可唯一没有忘记的,是这个无数次重复中已经快要代替自我的名字。
“这个,这个……要给你……一定要给你……”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了怀中的残破的掌机,从插槽里,拔出了一枚遍布锈蚀痕迹的芯片,凑到了濒临破灭的灵魂之前。
铁片上,一滴白银之海的雨露落下,落入了槐诗的灵魂中去,令他睁开了眼睛。茫然的凝视着这个世界,感受到痛楚和近在咫尺的死亡。
可在那一张铭刻着统辖局标志的铁片之上,来自再生计划的权限降下,融入了他的灵魂里。
重新,修补一切。
赋予了生命和呼吸。
也终於让槐诗,回忆起了他的名字。
“……马克西姆?”
槐诗看着眼前的行屍走肉,看着那奄奄一息的灵魂火焰。
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的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
就仿佛,逝去的魂灵在一次归来了,回到了空空荡荡的躯壳里。令干枯的面孔之上,浮现熟悉的痕迹。
“原来……他是叫做马克西姆……对的,我是马克西姆……”
那个男人呆滞的低语:“我……找了你好久,槐诗,在哪里都找不到你……我有东西一定要给你……我都忘记了,我还忘记跟艾米丽说对不起……可是,艾米丽是谁,我想不起……我都忘了……全都忘了……”
太久了。
都太久了。
太多的东西,都已经消磨在这近乎永恒的时光里。
有一部分的他或许还活着,可更多的那一部分,早已经死了。
生命,灵魂,自我。
他已经快要全部失去,只剩下一具残破的空壳。
“这真的值得吗,马克西姆?”
槐诗低头,看着他递给自己的铁片,不知究竟应该感激还是悲悯:“为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可能,牺牲所有。”
马克西姆怔怔的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残破的魂灵中,流出最后的困惑。
“为什么不值得?”
“……”
槐诗握紧了他递给自己的铁片,闭上了眼睛。
寂静里,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来自残破的灵魂中。
就在马克西姆的灵魂里,那一块从剥落的裂片之后,所露出的源质结晶。
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他切裂了自己的灵魂,存留下了来自过去的记录,以期待有朝一日,这一份记录能够去到它应该去到的地方。
“我在此向决策室进行最后的报告:再生计划所产生的意外……我必须承担最主要的责任,并因此,根据自我的判断而进行最后的补救行动。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接下来我会往废弃层里去……如果有人能够找到这一块源质记录的话,就说明,我可能已经死了……那么,这很有可能是我的遗书。”
在结晶的投影之中,大量的杂波和破损的半点出现,令那一张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无法分辨,好像随处可见。
可即便是灵魂的状态,他依旧保持着统辖局的制服,端坐的时候,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响起。
“……在很小的时候,我好像,很沉迷游戏,废寝忘食,即便玩得不好……我可以拯救世界,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可直到成年之后,我才发现,有些人能够成为英雄和勇者,而有些人只能成为铁匠和货郎,哪怕已经拚尽全力。”
投影中的男人微微耸肩,仿佛自嘲:“可这个世界并非只对勇者有意义,对不对?铁匠和货郎也会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
所以,即便是付出全部都没有关系,我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哪怕只是一步,哪怕只是一点……
不,哪怕是毫无意义也没有关系。
我深知自身能力的极限,很有可能一事无成,但一定还会有其他人同我一起,比我更强的人。
各位同仁,我明白如今现境的危机和自身的无力。
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正是由无数人,以毫无意义的牺牲、毫无意义的挣扎和毫无意义的努力所用尽全力的拚凑而成。
缺一不可。
我们从地狱里爬出,奋进全力的向上爬行,试图撑起一切。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也无所谓。
我们都是祭品,但我们心甘情愿。
我们牺牲一切,不是为了太过遥远和虚无的未来,而是为了能够成就更好的现在。
或许,这就是统辖局存在的意义……
以上,这里是统辖局决策室办公厅助理主任,马克西姆。”
在闪烁的投影,那个男人郑重的颔首,望向了遥远时光之后的另一边,恳请道:“请代我向我的女儿艾米丽道歉,愿她能够原谅我。
也愿我能够履行最后的职责,将这一份力量,交托到真正有资格使用他的人手中。”
在渐渐熄灭的光中,那些渐渐飘忽的声音里,有最后的道别传来:
“大家,再见。”
啪!
源质结晶之上,浮现裂痕。
当使命完成的瞬间,便无声消散。
寂静里,只有槐诗伸手,试图挽留那些飞散的流光,直到许久之后,轻声呢喃:“再见,马克西姆。”
而就在他身旁, 那一具空洞的灵魂,仿佛也听见了他的话语,露出了笑容。
有崩裂的声音响起。
“你该走了,槐诗。”
他说:“你还有你的路。”
“……嗯。”
槐诗闭上了眼睛,咬牙,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撑起身体。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
踉跄的后退了几步,槐诗转身离去。
当来自办公厅的权限再度被激活时,便有光芒之门从天而降,贯穿了寂静的地狱,带来了抗争的浩荡回音。
在推开门的瞬间,他听见了背后的声音。
“能赢么,槐诗?”
槐诗的脚步停顿一瞬,用尽全力的点头:
“一定!”
於是,马克西姆在没有说话。
只是满足微笑着,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光里。
寂静里,地狱坍塌的轰鸣声从远方响起。
撼动整个世界。
一切好像在动荡中彻底破碎。
可在废墟中,马克西姆却一动不动,只是握着那一台残破的掌机,一遍遍的哼唱着熟悉的游戏音乐,那些单调的旋律。
便由衷的快乐起来。
就好像又一次变成了英雄那样。
小小勇者拔出长剑,再度踏上征程,去往魔王的城堡。
寻找伙伴,磨砺等级,和邪恶对战。
“真美好啊。”
马克西姆,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这一次,我能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