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卫其中一个进去,少顷之后石室内的琴声停了,有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请马大人和李公子进来罢。”
马德运连忙堆笑着拉李吟商进去。
进去之后,李吟商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伶人——是个白衣长发的盲琴师。
虽然双目失明,坐在琴台前却自有一股出尘不染的风流,看得李吟商心生结交之意。
在琴台后的罗汉床上,斜倚着一个五官深邃、面容英朗的男人,其眸如鹰、其鼻如峰,龙眉皓齿、嘴角挂着一抹优雅的笑容。
他身上的衣着富丽华贵,雪白的外衫上绣着暗金色的纹络,像是一只高贵而慵懒的雪豹。黑色的长发上插了个金玉盘龙的簪子,腰间则坠有一枚金镶玉的精致玉佩。
“微臣羽城承宣布政使司主事马德运,给王爷请安,恭祝王爷千岁安康。”
没给李吟商更多观察的时间,李吟商也只得拜下,刚开口说了个“微臣”就被罗汉床上的男人轻笑一声打断:
“李公子是我皇兄身边儿的红人,小王可受不住您的大礼。”
李吟商面露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倒是旁边那个盲琴师开口、声音淡淡地替他解了围:
“李公子?是那位乾康二年的状元,殿试一应说出《十策》的李吟商么?”
“可不是!”马德运连忙接话,“秦爷您也听过李公子的事儿啊?”
盲琴师笑了笑,没再言语。
“好了,马大人和李公子你们也不必跪着了,本王来此地只是听小秦弹琴的,你们撞破进来,想必这琴我也听不下去了,”恭王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马大人您直说无妨?”
没想到恭王这么快就开了口,原本酝酿在马德运心中的说辞、此刻竟派不上一点儿用处,他愣了愣,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旁边那盲琴师一眼。
“小秦你先出去吧,下次得了机会本王再来听你的琴。”
那盲琴师依言给恭王行了一个礼之后抱琴离去,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一举一动态度从容,从背后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异。
恭王坐起身,脸上的笑容淡去,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摇晃,眼中有些不耐:“现在、马大人你可以说了吧?”
“王爷,微臣……微臣的事儿,想请王爷先恕微臣无罪。”
“哦?”恭王饶有兴味地看了马德运一眼,才无可不无不可地道:“在北地羽城之中,本王只是个安乐闲散王爷,一无实权二无兵,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主儿。”
“马大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他笑意更深,嘴角一翘露出一丝儿蔫坏:“若说出了什么不好听的,本王就当是——在酒馆里听了个荒唐笑话,大人你、不必担心。”
马德运耿直,但又不是真的傻,听了恭王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来——打蛇随棍上,他指着李吟商道:
“李公子之名,想必王爷早有耳闻,他在吏部多年,一改前朝尸位素餐之状,做下多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儿,这样的人,却要无端担着恶名,被贬谪到我们这样的边远之地。”
“皇兄和朝堂的事,本王并不在意。”恭王漫不经心,似乎不感兴趣。
“皇上素来喜怒无常,若只是李公子的事也就罢了,我听闻他前几日还将礼部尚书唐大人羁押下狱,准备以大不敬等罪杀他!登基之初皇上就廷杖大臣,如今更在朝中排除异己!这样的人——怎能做天下之主,为一朝明君!”
“马大人!您胡说什么呢?!”李吟商一愣,连忙去拽马德运。
“呵——”恭王却低笑起来,仿佛听见了最好听的笑话,他笑了一阵,那笑容还挂在脸上,可眼中却最闪出诡异的光来:“马大人,您这笑话可真好听。”
“不过笑话再好听也抵不得饭吃,我饿了,二位若还没吃、不如陪本王用顿便饭吧?”
恭王邀请,马德运不知所措,他大义凛然说出大逆之言,没想到恭王竟是这个反应?!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登基的手段不高明,对废太子凌威的态度也令人寒心。
恭王是废太子凌威唯一的同母兄弟,平日里在王府中,诸位客卿也都说王爷对皇上心存怨诋。
可今天——这王爷怎么就转了性?
马德运百思不得其解,李吟商却是聪明人,一看便知其中关窍——恭王哪能这么轻信。
若随便来个人,说几句诅咒皇帝的话,恭王就要将之引为知己、奉为上宾,那这恭王府也不用他和皇帝如此费心了,要谋反的把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如此,一顿饭下来,马德运吃得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可恭王却兀自潇洒和李吟商谈天说地,从诗词山水聊到天文地理,两人言笑晏晏、滔滔不绝,里头却已经算计了几个来去。
最终,恭王也没有吐口,只说李公子谈吐不俗,日后倒可多见,并未对马德运那番话,做出什么反应。
马德运识趣儿,自不敢再提,酒饱饭足以后就拉着李吟商告辞离去。
看着两人匆匆而走的背影,恭王凌武负手而立,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送他们离去。而刚刚明明已经退下的那个盲琴师,则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
“王爷这是不信他们?”
“这有什么可信的?”恭王摇了摇头:“马德运鲁莽,可李吟商却是个人精,这样的人像是一柄上古神兵,用得好可以披荆斩棘、号令天地,用得不好——只会割伤自己。”
盲琴师听着,微微笑,笑得温文尔雅、笑得淡然恬静。
“好了,这里交给你,本王就回去了。”
“又是要回那边去么?”盲琴师送了恭王几步,“您回这边还没多久呢——”
恭王眯着眼睛,嘴角擒起一抹餍足的诡笑来,只可惜那位盲琴师看不见——这位王爷脸上那种兴奋又打从心底高兴的神情:
“有好事儿发生,当然要回去。京中那个让人头痛的事情,可能很快就能有好消息。”
琴师一愣,继而点点头:“怪不得您语气轻快、让人听着高兴。不过眼下也已是申时,您赶回去都深夜了——也见不上他的面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恭王摇摇头,眼中流露着温和缱绻之意,他低笑一声,带着无奈轻轻叹息:“归心似箭,如之奈何。”
那盲琴师看不见,听力却极佳,听见恭王这声轻叹之后,他竟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副温馨的场景,像是久战在外的将士,和人提起了家乡有着位美丽温柔的良妻。
于是琴师笑了,他拍了拍恭王的肩膀揶揄:“您现在可真像是害怕晚归,就被家中婆姨拎着耳朵数落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