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京城镇国将军府的江家也得了确切消息:有人带着密信到了镇国大将军府上,亲手将信笺、交到了江老将军手中。
若说从前“江俊未死”的流言只是叫人生了一丝儿希望,那江老将军看见信笺之后,却是险些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这信封上饰以明黄暗纹栅格,信纸打开异香满室,且其内容乍看不过是一首首词韵不通的诗,可若与一副江老将军珍藏的落梅图透光对照来看的话,又有不同真意。
于是,江老将军便确定了长子未死、江俊还活着的消息。
孩子还活着这是好事儿,老将军也没有刻意隐瞒家人。而江夫人尹氏却因此大闹,在江氏里外大说长子江俊不孝,欺瞒父母、罪大恶极,要江俊速速归京。
“男孩儿在外多些历练也好。”
——在尹氏不知第几次当着全族人抱怨的时候,江老将军终于发了话。
“何况夫人,”老将军神色如常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做的那些事儿我并非一无所知,吟香楼之事多有蹊跷。而岁锦密林中的大火更是烧出了多少腌臜隐密——那日,孩子的尸身回来我便看过了——即使面目全非,有些痕迹也不能全部消弭。”
尹氏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良人是何意?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会谋害自己的孩子不成么?”
“夫人做过什么,夫人自己清楚,”老将军不想多言,他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尹氏一眼,道:“俗语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夫人还是不要泯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
尹氏咬牙不语,只能恨恨地看着江父离开的背影。
“孩子既然宁可假死都不愿回京,”江父的声音遥遥传来:“那就让他在外头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回来也罢,也罢——”
只要孩子好,在何处不都是家。
江父行至中庭,抬头正好看见一行北雁南飞,清风吹过,树梢上摇摇欲坠的黄叶被吹拂而下,如稻田里打落的金穗。
夏末秋来,凉意未起而云层渐去,夏日里那燥闷的暑气也悄无声息地退却。连日来郁结在胸口的一口浊气,也随着夏暑而去,只留下了通体舒泰、神朗气清。
江俊醒来,已经又是三日后的事情。
有些犯难地喝着无烟端过来的苦药,江俊心想自己还真像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头的段誉——身怀六脉神剑绝迹,可是却“时灵时不灵”。
或者说,像是用了劣质电池的机器人、被安装了劣质芯片的终结者,强悍的时候强得无人能敌,但是关键时候总是会掉链子。
“咚咚咚——”门口传来了三声整齐的敲门声,无烟看了江俊一眼后才道了一句“请进”,进来的人是个千崇阁的杂役,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托盘,而那个托盘上放着一封信。
“小人来给公子送信。”
“信?”江俊赶快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碗,也不顾无烟埋怨的眼神,连忙示意那人呈上前来。
信封一到江俊近前,他就知道这是父亲的家书,他心里“咯噔”一下便闪过了千般念,手指灵动更是快速地拆开了信来看——
看着父亲熟悉的字迹,江俊哽着声要无烟先谢过这个送信的杂役,心里却在感慨: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舒永忠给他来这么一手,真叫他原来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手优势”尽失。
大好的棋局,自毁前程,又入险境。
江俊长叹了一声向后仰头靠在了床榻上,正好无烟关上门回来,江俊便叫他准备。
“准备什么?”
“唉——”江俊揉了揉额角,又叹一口气:“无烟啊,我这会儿肯定又要被追杀了,千崇阁是待不下去了,你说——天下之大,我到何处安身立命?”
无烟眨了眨眼,还是不解:“少爷怎么了?千崇阁你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待不下去了?”
“唉……也不知道这里出家当和尚容不容易?”江俊颓然地闭上眼睛,苦笑一声自嘲道:“不然我们去当个道士——来日拉个‘每日一卦、神通显灵’的牌子去招摇撞骗也行啊……”
“少爷,”无烟凑过来,皱眉看着他:“药太苦把你呛魔障了?”
“什么要当和尚、道士的?”无烟摇摇头,顺手从旁边摸出了一盘子桂花糖来:“少爷你这个喝药怕苦的毛病,还真是从小就这样,怎么也改不过来——现下倒好,连千崇阁的人都知道了。”
睁开眼看了一眼那精致透明的糖糕,江俊一反常态地没有动。
“少爷……?”
“无烟,这是父亲的家书,他直接着人送到了千崇阁里面,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已经知道我未死,而且现在倚身千崇阁。”
无烟偏着头听着,自从见到江俊后,他就主动留下来照顾,也不管他现在根本不在是奴仆杂役的身份。
“父亲知道不会怎样,但是若是尹氏知道呢?”江俊循循善诱,忍不住戳了戳无烟的额心:“就算此地距离京城还有千余里,但她若真想杀我,自然还是防不胜防——”
“加之,墨城大捷、阔野之役,京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其中有我一份儿,你说——鲍方案、唐浩广事,他们会不会知道我在其中的参与?”
无烟原本没有明白,可是当江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懂了。
眨了眨眼睛,无烟有些丧气:“少爷,我不甘心,你——你好不容易才——”
江俊笑了笑,可是笑容里却多了一种叫做萧索的东西:能够加入千崇阁,是很多人此生梦寐以求的。
而且,在战场上恣意厮杀、快意恩仇,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这种生活才开始了没有多久,就要仓促结束。就好像是在大漠隔壁上跋涉千里看见了绿洲,却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
浮生如梦,金钱权柄、终归都不是自己的。
无烟的话没说完,可是俊懂: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重新开始,却又变得一无所有。
“不过无烟,北地那么大,”看着无烟垂头丧气、红了眼眶的模样,江俊便打起精神来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总会有容身之处的,只是以后要跟着我颠沛流离,对你来说——才更辛苦。”
“能跟着少爷,无烟不觉辛苦,”他吸了吸鼻子,一摸脸:“少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而且少爷,这些日子以来,我在义军当中也学会了不少本事——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也可以保护少爷!”
看着那小孩的小腿肚儿还没有自己胳膊粗,江俊忍笑着点点头、没反驳无烟。
这时又有敲门声响起,不过这一次对方没有等江俊和无烟开口,就自己颇为失礼地推开门进来了——
“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