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梓墨领着她进了屋,沈凌风正靠坐在床头,着白色亵衣,脸色苍白,褪去华服,让他看起来更像个虚弱极了的病人。
看到她进来,他凝结的眉宇消散了许多,挥了挥手示意,“墨儿,你先出去,我与染儿说几句话。”
沈梓墨顺从地出去了,只剩下她与沈凌风。
他伸手拍了拍床边一侧,示意她坐这里。
她仍站着不动,他见此也不恼,轻轻地说,“我想和你近些说话。”
他的眼神有着希冀,年逾不惑,已看透了人间百态,不变的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位父亲对妻子和孩子纯粹的感情。
沈青染默不作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重重地咳了一声,方开口道:“自你娘亲逝世后,这尘世于我便再无留恋,我如今终于能与她团聚,心底也是高兴的,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她的回答有些僵硬,欲盖弥彰。
“落琴没提醒你哭过要梳洗一下?眼眶还红的厉害。”他半带着调笑,瘦削的脸颊是清俊的笑容,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神彩。
染儿看似平日里待人接物不近人情,过于清冷了些,其实是个心善的孩子,他狠心地把她丢在怀县整整十六年,不管不顾,她对他却无太多怨怼,他深感愧疚的同时,也心生欣慰。
他自怀中拿出一方白色锦帕,绣有一墙冬日雪梅,探手替她轻轻擦拭眼角,“你五官生的像极了你娘亲,偏生一双眼不太像。”
“是么?她,她的眼如何?”她没躲开,讷讷地问。
“她啊,”似想起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他苍白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勾起上弯的弧度,“她的眼极美,极美,像一汪林间溪水,干净、清澈、灵动,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眼能生的这般美好。”
沈青染低头看,方才的那方锦帕正被他紧紧地攒在手中,他看到,笑,说,这是你娘亲为我绣的。锦帕折痕分明,干净无暇,想来是被人好生保管着。即使钟舒离世许久了,他仍把她送的东西视为珍宝,藏之,惜之,这份情意,又有多少男子能做到呢?
“能得你如此情意,她的一生也不枉然,”她说,“况,死了,便不必尝思恋之苦。”
“是,与其换你娘亲孤身留于这世间,我倒还是宁愿自己受着。”他专注地望着那一墙雪梅,轻轻地说着话。
“染儿,为父能与你娘亲相遇、相恋、相知、相思,既是幸,也是不幸。她生时,伴着我,我幸。她不在了,丢下我这许多年,我又如何还可以说自己是幸呢?”
“染儿,这矛盾就似,我盼着你以后能得一夫君,彼此钟意,鹣鲽情深;可有时我又不愿如此,怕你也要像为父一样尝尽这情之一字的苦涩。无论是他的背叛、亦或是天人相隔,这哪一个是能让你轻易承受得了的?与其如此,我倒宁愿你此生不要懂情爱,便也就不会伤心。”
“染儿,”他话不停,“我不求你往后的夫家如何显贵,光耀我们沈家门楣,我只盼你不用活在高门大户内的算计里,只盼你余生平安、活的快活。”
“染儿,我知道沈家此时衰颓,命数怕早断在我手里了,至于你哥哥痴武,本就不喜商道,也不必勉强他。为父早些时候私下攒了些产业,不算沈府公产,我去了后,你们兄妹俩拿了,想来再加上府里余下的产业,护你兄妹一世衣食无忧已足够了,你不必担心。”
“染儿......”
他还未停,喋喋不休的活像她现世的爸,唠唠叨叨个没完,她却不想听了,打断他的话,站起身便要走,“我忘性大,这些话你还是留着以后说吧。”
他无奈地笑了,一手撑在床头,一手又捂着嘴咳了咳,叫住她,“莫忘了我方才所言。”
她手已搭在门把了,隔着隔着十几尺,回眸望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想来是应承了。
当晚,平地惊雷。半夜的时候,不知怎地,忽然打起响雷来,闪电却无,黑漆漆的,凭地吓人,沈青染寝衣一身汗湿,惊醒。
“落琴,落琴,”她的心格外慌,空落落的,高声喊着落琴,失了常态。
落琴就睡在隔壁,听到沈青染惊慌失措的喊声,连外衣尚不及穿上,便连忙跑到她面前。
“小姐,您怎么了?”落琴的发也还散着,衣衫不整的样子与平日端庄矜持的她相去甚远。
沈青染缩在床角,裹着被子,发散着,头低着,听见落琴的声音,她惨白着一张玉颜抬起头来,双唇还因为恐惧颤颤地抖着。
灯方被点着。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落琴不安地问道,她从未见过小姐这般恐惧的模样,像是被厉鬼索命的模样。
她颤巍巍地就要开口,“嘭”门被人推开,凌乱的脚步声,“不好了,小姐,小姐,老爷毙了。”
是朱颜,沈凌风病倒了,她便派了朱颜去慎安轩守夜。
沈府哀乐连着三日不绝,着白色丧服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或真心或假意的愁苦哀悸,所以物件都饰以白锦帛,满眼的白色倒像新近的一场雪覆没了整个沈府,分外愁人。
沈凌风突然暴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谁会料到痨病仅仅在白天被诊出,当晚便过身,加之,他是在祖祭时忽然昏倒,进而诊出痨病。故而,有传言,当晚惊雷,便是沈家祖宗不忿他作弄沈府产业至没落,让他早早痨病加身,暴毙而亡,以示惩戒。
第四日,一群人抬着灵柩浩浩荡荡地往郊外的西山走去,时大雨滂沱,山路泥泞,队伍散乱,沈青染走在队伍前列,依稀听到有人议论:“瞧吧,看来是祖宗要收了他,不然也不会让他入葬也没个好天气。”